立秋的风带着凉意掠过忆魂林,新苗枝头的忆魂花终于开始褪瓣。第一片银边花瓣飘落时,苏沐雪正蹲在竹架下整理《护苗日志》,花瓣打着旋儿落在纸页上,像枚精致的书签,银粉在纸上晕开淡淡的痕。
“得收花籽了。”楚嫣然扛着竹编的簸箕走来,簸箕边缘缠着圈红绸,是她特意找绣娘缝的,“我娘说收籽得用竹器,透气,还能滤掉银粉——太奶奶的日志里记着,银粉虽好,沾在籽上会影响发芽。”她踮脚够着枝头残留的花萼,指尖被花瓣的银边划了道细痕,渗出血珠却浑然不觉。
林峰提着个陶罐从药圃赶来,罐口用棉布封着,里面是晒干的艾草灰。“撒在花萼周围能防虫,”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灰撒在根须附近,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蝶,“老木笔记说‘花落时,虫蚁喜食花籽,艾草灰味烈,能驱之’。”他忽然指着一朵半谢的花,“你看这花芯,籽已经饱满了,呈紫黑色,正是收的好时候。”
三人分工合作:楚嫣然负责摘花萼,她左手垫着麻布,右手轻轻一拧,花萼便连着花籽落在簸箕里,动作又快又稳;林峰用竹筛筛去杂质,把饱满的花籽挑出来,装进陶罐;苏沐雪则在日志上记录数量,每筛出一把就画个小记号,纸页上很快积了串歪歪扭扭的“正”字。
“已经收了三百二十七粒了。”苏沐雪数着陶罐里的花籽,紫黑色的籽粒圆滚滚的,沾着点残留的银粉,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太奶奶说最好的花籽沉底,咱们找个水盆漂一下?”
楚嫣然立刻找来个粗瓷盆,倒了半盆泉眼水,把花籽倒进去。果然有几十粒浮在水面,空瘪瘪的,像被虫蛀过。“这些得扔了,”她用竹勺舀出空籽,“留着也是占地方,好籽得给好地。”
林峰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块方形的棉垫,上面绣着三族图腾,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线痕。“这是我娘绣的‘护籽垫’,”他把饱满的花籽倒在垫上,“她说用这垫子裹着,籽不会受潮,开春种下去准能出芽。”
苏沐雪摸着棉垫上的绣纹,忽然想起柴房那篮旧种子:“咱们去把老籽找出来,跟新籽放一起吧?太奶奶说‘新老籽同藏,能接灵气’。”
三人往柴房走,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影,楚嫣然踢到个半埋在柴堆里的木箱,箱盖的铜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这里面会不会有老东西?”她用风刃轻轻撬开锁,箱盖“吱呀”一声翻开,一股陈年的樟木味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布包,每个包上都贴着泛黄的标签:“民国二十三年收”“昭和八年收”“建国元年收”。
“是历代的花籽!”苏沐雪拿起个标着“民国二十三年”的布包,布料已经脆化,轻轻一碰就掉渣,里面的花籽却依旧饱满,只是颜色深得发黑,“太奶奶的日志里记过这年,说那年的花籽特别壮,种下去的苗当年就长了三尺高。”
楚嫣然翻出个贴着“昭和八年”的布包,标签边缘有个小小的鹰爪印:“这是我爷爷收的!他说那年兵荒马乱,花快谢了才找到机会收籽,藏在灶膛里才没被抢走。”她捏起一粒老籽,与新籽放在一起,老籽比新籽小了圈,却沉甸甸的,像藏着更多的力气。
林峰最惊喜,他发现箱底压着本线装的《育籽要诀》,纸页已经泛黄发脆,封面上写着“林氏传”,字迹与他药箱里的老药方如出一辙。翻开第一页,是幅手绘的花籽图,标注着“饱满籽”“空瘪籽”“虫蛀籽”的区别,旁边注着“选籽如选人,需眼亮心细”;再往后翻,记着不同年份的播种心得:“清明后三日种,覆土一寸,需拌草木灰”“遇连阴雨,需搭棚遮雨,棚高过苗三寸”。
“太爷爷的手札!”林峰的指尖抚过纸页上的墨迹,有些地方被虫蛀了洞,却依旧能看出笔锋里的认真,“他说过,护苗先护籽,籽是苗的根,根壮了,苗才能立得住。”
正翻看着,苏家族长带着几个绣娘来了,手里捧着匹靛蓝的土布,上面用银线绣着忆魂花盛开的样子,正是前几日“谢礼宴”上开始绣的传家锦缎。“该把新收的花籽绣进去了,”老族长指着布上留白的地方,“每代人收的籽,都得留个记号,让后来人知道,这苗是怎么一代代长下来的。”
楚嫣然挑了粒最大的新籽,按在布上,绣娘立刻用银线沿着轮廓绣出个圆,再用金线在中间绣了个小小的鹰爪印;林峰选了粒民国二十三年的老籽,绣娘便用深褐色的线绣出轮廓,中间缀着颗松针;苏沐雪则把太奶奶留下的银梳碎片包进布里,让绣娘绣了朵雏菊盖住,她说:“银梳沾过太奶奶的手温,能给新籽添点暖。”
夕阳斜照进柴房时,三人把新收的花籽分成三份:一份用护籽垫裹着,放进祠堂的供桌下,挨着历代的老籽;一份装在竹篮里,准备托去望海岛,给海伯留种;最后一份则拌上艾草灰,埋在新苗根旁的土里,按《育籽要诀》说的“母苗旁埋籽,来年易成活”。
苏沐雪蹲在埋籽的地方,轻轻盖上土,忽然觉得这土下藏着的不只是花籽,是太奶奶的银梳、楚爷爷的灶膛、林太爷爷的手札,是三族几代人没说出口的话。她翻开《护苗日志》,在新的一页画下三个布包,旁边写道:“花谢籽成,新老相承。每粒籽里都藏着个春天,藏着护苗人弯腰的影子,藏着‘今年埋下去,明年长出来’的念想。”
楚嫣然把柴房的木箱重新锁好,铜锁虽然锈了,却依旧能扣紧。“等明年新苗长出来,咱们也给它们收籽,”她拍了拍箱盖,“让这箱子里的布包,再多几个新标签。”
林峰往根须旁浇了点泉眼水,水渗进土里,发出“滋滋”的轻响,像花籽在土里眨了眨眼。“我已经在药圃留了块地,”他笑着说,“开春就把望海岛的籽种下去,让它们在这边也扎个根。”
风穿过忆魂林,带着樟木的香、银粉的凉、新土的腥,在三人耳边轻轻吹过。新苗的枝桠在风中轻晃,残留的花瓣簌簌落下,银粉飘在埋籽的土上,像给未来的新苗,撒了把星星做的基肥。苏沐雪知道,这些藏在土里的故事,等到来年春风起,定会顺着新苗的根须,重新爬回阳光里,长成更热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