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在屋檐下化成冰凌,像一串串透明的水晶,太阳一晒,便“滴答滴答”往下淌水,砸在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阿月蹲在石阶旁,手里攥着块粗布,正一点点擦去冰棱上的尘土——这是太奶奶传下的规矩,开春前要把屋檐下的冰凌擦得透亮,说是“能照见来年的好光景”。
“阿月姐,张爷爷让你去库房搬新坛子!”小毛豆从月亮门跑过来,棉鞋上沾着雪水,在青砖地上踩出歪歪扭扭的脚印,“说是新烧的陶瓮,釉色可亮了,还带着窑火的热气呢!”
阿月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粗布擦过的冰凌果然映出她的影子,眉眼间还带着点没睡醒的迷糊。“知道了,这就去。”她瞥了眼小毛豆冻得通红的鼻尖,伸手替他把围巾系紧,“跑这么急干嘛,坛子又不会长腿跑了。”
“不是坛子的事!”小毛豆仰着脖子,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张爷爷说,今年的山楂酱能兑着新酿的梅子酒喝,酸甜酸甜的,比冰糖葫芦还带劲!”
穿过月亮门时,冷风卷着梅香扑面而来。后院的红梅开得正盛,枝桠上还挂着残雪,林峰正站在梅树下劈柴,斧头落下的力道很匀,木柴“咔嚓”裂开的声音里,混着他哼的不成调的小曲。
“劈这么多柴,是要给酱瓮煨火?”阿月走过去,看见柴堆旁码着十几个新陶瓮,瓮口的釉色果然像小毛豆说的那样,亮得能照见人影,瓮底还印着个小小的“春”字。
“张叔说今年春寒长,得多备点柴。”林峰直起腰,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又握紧斧头,“这些瓮是镇上李窑主送的,说烧的时候特意多加了高岭土,存酱不渗味。”他指了指瓮底的“春”字,“瞧见没?专供咱们育苗圃的记号。”
阿月蹲下身,指尖划过瓮口的釉面,果然光滑得像玉,窑火的热气仿佛还锁在里面,摸起来温温的。她想起太奶奶的“酱谱”里写:“新瓮需用梅子水浸三日,去火气,方能装酱,不然来年易生霉斑。”
“等会儿烧锅梅子水来。”她起身时,看见张叔正坐在廊下翻晒山楂干,竹匾里的山楂片红得发亮,水分被晒得恰到好处,捏在手里不软不硬,带着股清冽的酸香。
“醒了?”张叔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去年的山楂干晒得太干,泡出来的水发苦,今年盯着晒了七天,你闻闻这味儿。”他抓起一把递过来,阳光从指缝漏下去,在山楂干上筛出细碎的光斑。
阿月捏起一片放进嘴里,酸甜味在舌尖炸开,带着阳光的暖意,果然比去年的柔和许多。“是比去年的好,泡梅子酒刚好。”
“算你有眼光。”张叔笑了,皱纹里盛着阳光,“李窑主家的梅子酒窖藏了五年,昨天托人来说,等咱们的山楂酱出窖,就搬两坛来兑着喝。”他顿了顿,指着竹匾里的山楂干,“这些留着做酱引子,剩下的让嫣然拿去给镇上的学堂,孩子们上课犯困,含一片提提神。”
楚嫣然刚好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手里端着个粗瓷碗:“张爷爷尝尝我新和的面?加了山楂汁的,发得可好了。”面团在碗里鼓鼓囊囊的,像只圆滚滚的白馒头,切开的断面能看见细密的气孔,隐约透着点淡粉色。
“加了多少山楂汁?”张叔捏了一小块揉了揉,面团软乎乎的,带着点弹性。
“按‘酱谱’上说的,一斤面加三两汁。”楚嫣然笑得眉眼弯弯,“等会儿蒸成馒头,就着新出窖的酱吃,肯定香。”
小毛豆不知什么时候钻到柴房,正踮着脚够架子上的陶瓮,被林峰一把捞了下来:“说了让你别乱爬,摔下来砸了瓮,今年就没酱吃了!”他把孩子放在地上,拍掉他身上的柴灰,“去,把那筐山楂核倒到后院的空地里,开春说不定能长出小苗。”
“真的能长出来吗?”小毛豆抱着装满山楂核的竹筐,眼睛瞪得溜圆。
“试试不就知道了?”林峰刮了下他的鼻子,“当年你太爷爷就是这么种出第一棵山楂树的。”
阿月看着他们往后院走,忽然想起“酱谱”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太奶奶用铅笔写的小字:“万物皆有根,酱有酱根,树有树根,人有人根,守着根,日子就稳当。”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山楂干,又望了望那些新陶瓮,忽然明白,所谓“根”,不就是这年复一年的晒果、熬酱、藏酒,是孩子们眼里的期待,是老人嘴角的笑意,是每个人手里忙着的活计吗?
厨房的烟囱冒出烟来,楚嫣然开始蒸馒头了,面香混着山楂的酸气漫出来;张叔把晒好的山楂干收进陶罐,盖子“咚”地一声扣上;林峰在后院刨坑,小毛豆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把山楂核埋进土里,嘴里念叨着“快快长”。
阿月搬起一个新陶瓮,往库房走。瓮身的釉色在阳光下流转,像镀了层蜜糖,她想起李窑主说的“这窑瓮烧了整整四十天”,忽然觉得,日子就像烧窑,得慢慢添柴,耐心等火候,急不得。
库房里,去年的旧瓮整整齐齐地码着,每个瓮口都贴着红纸,上面写着封坛的日期。阿月数了数,一共十二个,刚好对应十二个月。她腾出最里面的位置,把新瓮放进去,瓮底的“春”字对着旧瓮上的“冬”字,像一场无声的接力。
“阿月!馒头熟了!”楚嫣然的声音从厨房飘进来,带着蒸汽的湿润。
阿月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阳光穿过库房的高窗,在地面投下狭长的光带,灰尘在光里跳舞,旧瓮上的红纸微微颤动,像在应和厨房传来的热闹。
她忽然想起太奶奶日记里的一句话:“雪化了就该酿新酱,花谢了就等下一季,日子就是这么推着人往前走的,急什么呢?”
是啊,急什么呢。
山楂核会在土里发芽,新瓮会装满新酱,孩子们会长大,梅子酒会和山楂酱在碗里开出花来。时光像屋檐下的冰凌,总会化成水,融进土里,滋养出下一个春天。
阿月加快脚步,厨房的热气扑面而来,楚嫣然正把蒸好的馒头摆上桌,粉色的断面像开了朵花,张叔已经倒好了梅子酒,小毛豆举着筷子等着,林峰在摆酱碟——新出窖的山楂酱红得发亮,勺子舀下去,能拉出长长的丝。
“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来了——”
阿月笑着坐下,拿起馒头,抹了厚厚一层酱。酸甜味混着麦香在嘴里散开,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咽下去。窗外的冰凌还在滴水,“滴答,滴答”,像在给这顿热闹的饭,敲着轻快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