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苗圃的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奶,阿月推开玻璃棚的门时,睫毛上立刻沾了层细密的水珠。她举着马灯往里走,灯光在雾里散成一团朦胧的光晕,照亮了架子上一排排育苗盆——小毛豆种的“南洋香”就摆在最前排,一夜之间又抽出片新叶,嫩黄的叶尖顶着颗雾珠,像捧着颗会发光的星。
“早啊。”楚嫣然的声音从雾里飘过来,带着点水汽的湿意。阿月循声望去,看见她正蹲在“霞云缀”花丛旁,手里拿着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枯瓣。剪刀开合的轻响在静里格外清晰,像在给雾做注解。
“今天雾真大。”阿月把马灯挂在钩子上,蹲下来帮着收拾落在地上的花瓣。粉白的花瓣沾了雾水,沉甸甸的,捏在手里像团湿透的云。“张叔说这雾好,能润透新播的种子,你看这‘南洋香’的根须,怕是都在土里偷偷长呢。”
楚嫣然笑着点头,忽然指着玻璃棚角落:“你看谁来了。”
雾里慢慢走出来个小小的身影,手里捧着个铁皮盒,正是小毛豆。他今天穿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鼻尖还沾着点泥——想来是出门时又忍不住在圃里的泥地上蹭了蹭。
“阿月姐姐,你看我带啥了?”小毛豆把铁皮盒举得高高的,盒盖一打开,里面铺着层湿润的青苔,青苔上嵌着几颗圆滚滚的种子,外壳带着深褐色的花纹,“这是我家老母鸡刚下的蛋孵出来的……不对,是我在河边捡的,李爷爷说是莲子,能种出荷花!”
阿月拿起颗莲子,指尖摩挲着外壳上的纹路,果然是河莲的种子。她忽然想起太奶奶画信里的句子:“河莲生淤泥,却能开净花,像极了日子,再难也能找出点甜。”
“咱们种在陶瓮里吧,”楚嫣然找来个粗陶瓮,瓮底还留着去年种睡莲的旧泥,“就放在‘归燕’号旁边的河湾里,等夏天开花了,坐在船上就能看见。”
小毛豆立刻来了精神,抢着往陶瓮里填土,小手拍得泥土“砰砰”响。“要埋多深?”他仰着脸问,雾水顺着额前的碎发往下滴,落在陶瓮里,激起细小的泥花。
“这么深就行,”阿月用手指在泥里按出个小坑,“莲子皮硬,得让泥裹紧点,它才肯使劲发芽。”她看着孩子把莲子一颗颗放进去,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种向日葵,也是这样笨手笨脚,太奶奶在旁边笑着说:“慢点,种子也怕疼呢。”
雾渐渐淡了些,阳光像被筛过似的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林峰扛着块木板走进来,木板上用红漆写着“育苗记”三个字,笔画里还带着点未干的漆味。“张叔让钉在棚门口,”他把木板靠在墙上,拿起锤子准备固定,“说以后谁种了新东西,就把名字和日期写在后面,像本会长大的账册。”
苏沐雪提着竹篮跟在后面,篮子里装着刚蒸好的米糕,热气腾腾地冒白烟。“刚从张叔那儿拿来的,”她把米糕放在石桌上,“他说莲子要沾点甜气才肯发芽,让咱们边吃边种。”
米糕的甜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在雾里漫开,像把日子酿成了蜜。小毛豆咬着米糕,嘴角沾着点豆沙,含糊不清地说:“我要把名字写在最上面!”
“得等漆干了才行,”林峰笑着敲了敲木板,“不然字会花掉,像哭花了脸的小猫。”
陶瓮很快就装满了土,小毛豆非要自己抱着去河湾,小小的身子抱着比他还高的陶瓮,走两步就晃一下,惹得大家都笑。阿月跟在后面,看着他把陶瓮小心地放进河湾的浅水区,瓮沿刚好露出水面,像个蹲在水边的小巨人。
“等开花了,我要第一个来看!”小毛豆拍着胸脯保证,忽然指着河湾对岸的芦苇丛,“那里有动静!”
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芦苇丛里果然有团白影在动,走近了才发现,是只白鹭,翅膀上沾着点泥,正低头啄食水里的小鱼。看见人来,它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芦苇,带起一串水珠,落在陶瓮里的泥上,像给莲子浇了第一遍水。
“它是来给莲子送祝福的!”小毛豆拍手笑,眼睛亮得像刚被洗过。
回到玻璃棚时,张叔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手里捧着本线装的旧书,书页边缘卷得像波浪。“这是你太爷爷的育苗手札,”老人把书递给阿月,“昨天整理仓库时找着的,里面记着不少老法子,说不定能用上。”
阿月翻开手札,泛黄的纸页上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间或夹着几片干枯的花叶——有可可的豆荚,有玫瑰的花瓣,还有片小小的河莲叶,边缘已经脆得一碰就碎。其中一页画着种莲子的法子:“清明前埋种,以河泥裹之,置阴凉处三日,再移至水边,勿急,待其自醒。”
“太爷爷也种过荷花?”小毛豆凑过来看,小手指着那片河莲叶,“这片叶子是不是就是他种的荷花掉下来的?”
“说不定呢。”张叔笑得眼睛眯成条缝,“你太爷爷总说,育苗就像交朋友,你对它上心,它就对你尽心。你看这手札里的字,每个笔画都透着认真,难怪他种啥都能活。”
苏沐雪已经在“育苗记”的木板上写好了第一行字:“小毛豆,河莲,清明后一日”,字迹娟秀,旁边还画了朵小小的荷花。小毛豆非要自己画个太阳,结果蜡笔涂得太用力,把木板戳出个小坑,惹得大家又笑了一场。
雾彻底散了的时候,河湾的水面泛着粼粼的光,陶瓮里的泥在阳光下渐渐裂开细小的纹,像在呼吸。阿月站在“归燕”号的船尾,看着那只白鹭又飞了回来,落在陶瓮边,低头用喙碰了碰瓮沿,仿佛在确认莲子有没有好好待着。
“你说它们会发芽吗?”小毛豆靠在船舷上,手里还捏着块没吃完的米糕。
“肯定会,”阿月望着远处的芦苇丛,“就像太爷爷种的荷花,当年也只是颗小小的莲子,现在不也把河湾染成了夏天的颜色?”她忽然想起手札最后一页的话:“所谓育苗,不过是把今天的念想,种成明天的风景。”
中午吃饭时,小毛豆非要坐在“南洋香”旁边,说要陪着它长大。阿月看着孩子小口小口扒着饭,忽然觉得育苗圃的神奇之处,不在于能种出多少奇花异草,而在于能让每个走进来的人,都愿意相信“等待”的力量——相信一颗莲子能破泥而出,相信一株幼苗能抵御风雨,相信那些看似微小的希望,终能长成遮天蔽日的风景。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玻璃棚里的“霞云缀”又开了朵新花,粉白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晃。林峰在给“育苗记”的木板刷清漆,楚嫣然在修剪“南洋香”的枯叶,苏沐雪则在临摹太爷爷手札里的河莲图,小毛豆趴在石桌上,用蜡笔给画里的荷花涂颜色,涂着涂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点蜡笔的红。
阿月坐在竹椅上,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时光变得很慢,像玻璃棚里缓缓转动的光斑,把每个寻常的瞬间都镀上了温柔的金边。她知道,这陶瓮里的莲子,终将在某个清晨顶破泥土;这木板上的字迹,终将排成长长的一串;而这个趴在桌上熟睡的孩子,终将在育苗圃的风里,慢慢长成懂得“等待”与“守护”的模样。
河湾的水静静流着,载着那只陶瓮,也载着满瓮的期待,往更远的地方去。而育苗圃的故事,就像这河莲的根,在看不见的泥土里,悄悄蔓延,长出新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