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霜落得密了,防寒棚的稻草顶蒙上层白,像撒了把碎盐。林峰提着马灯绕棚巡查,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结霜的竹架上,滋啦一声灭了,倒惊起棚角一群避寒的麻雀,扑棱棱撞在稻草上,带起簌簌雪粉。
“当心脚下!”楚嫣然从棚内探出头,手里攥着卷粗麻绳,“西边棚柱松了,我刚垫了块青石,踩上去别打滑。”她鬓角沾着草屑,鼻尖冻得发红,说话时呼出的白气直往马灯里钻,把昏黄的光搅得晃悠。
林峰扶着竹架往里走,马灯照过之处,铺在土垄上的旧棉絮泛着柔光,棉絮下的土微微隆起——那是新播的花籽在土里发胀,像揣了窝小拳头。“你看这处,”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拨开棉絮一角,土面裂着细缝,“准是籽在扎根,把土都撑开了。”
楚嫣然凑过来,呵出的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按《育苗月令》说,这时候的根须得顺着暖土走,要是冻着了,开春就僵在土里了。”她解开腰间的布包,掏出把碎木炭,顺着裂缝撒进去,“我娘说木炭能吸潮气,还能给根须当个‘暖垫’。”
棚外忽然传来竹枝断裂的脆响,苏沐雪抱着捆干柴跑进来,棉鞋上沾着半截冰碴:“西北风起了,刚把东边的挡风帘压好,竹棍折了两根,得赶紧换。”她把柴塞进棚角的火塘,火星猛地窜起来,映得三人脸上都泛着红。
火塘边堆着个旧木箱,是今早从祠堂翻出来的,箱盖刻着“守夜札记”四个字,铜锁早锈得拧不动,被楚嫣然用斧头劈开了。此刻箱子敞着,里面码着厚厚一摞麻纸,每页都用毛笔写满了字,边角卷得像波浪。
“这是光绪年间的守夜人写的。”苏沐雪翻到最上面一页,纸页脆得发褐,墨迹却依旧清晰,“你看这句:‘冬月守棚,每时辰翻棉絮一次,防热气捂烂籽根。’咱们刚才是不是忘翻了?”
林峰赶紧摸出怀表——表壳是铜的,背面刻着朵雏菊,是他太爷爷传下来的——表针指向亥时。“刚好到点,幸亏你提醒。”三人分头解开棉絮,手指插进土垄间轻轻翻动,土下的潮气遇着热气,腾起层白雾,混着火塘的烟,在棚顶结成细小的水珠。
楚嫣然翻到札记中间,忽然指着一行字笑出声:“你看这人写的:‘夜守遇雪,偷掰邻棚半捆柴,晨起送了把新摘的霜梅赔罪。’倒和咱们今早借王屠户的劈柴似的。”
“后面还有呢,”苏沐雪往下翻,“‘邻棚回赠两穗玉米,说烧着吃最顶饿。’”她抬头看向火塘,“要不咱们也烤点玉米?我包里有昨天晒的干玉米粒,泡点水就能烤。”
林峰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木,火苗舔着木柴,发出噼啪的响。“别泡了,干烤更有嚼头。”他从苏沐雪包里抓出把玉米粒,撒在火塘边的热灰里,用树枝扒了层灰盖上,“等会儿扒出来,壳一搓就掉,甜得很。”
火塘的光在札记上流动,苏沐雪忽然指着某页角落的小画:“这里画了个小像!”纸上用墨笔勾着个戴毡帽的人,蹲在火塘边,手里举着根烤玉米,嘴角还沾着点黄渣,旁边写着“守夜人老周,嗜烤玉米,夜巡必带三穗”。
“像不像林峰?”楚嫣然戳了戳林峰的胳膊,“你上次烤玉米,嘴角也沾着粒渣,被小药童笑了半天。”
林峰挠挠头,刚要说话,火塘边的玉米粒忽然爆开,蹦出粒金黄的,落在楚嫣然鞋上。她捡起来吹了吹,丢进嘴里,眯着眼嚼:“熟了!真香。”
三人围着火塘扒玉米粒,灰里埋着的玉米壳焦得发黑,剥开后,籽粒胀得圆滚滚,咬下去又脆又甜。苏沐雪把玉米粒装进个粗布袋,往札记上倒了点:“给老周的札记留把粮,算咱们替他添的。”
风在棚外呜呜地叫,像有谁在吹骨笛。楚嫣然往火塘里加了根粗柴,火光映着她手里的札记,纸页上的字仿佛活了过来——“戌时,棉絮翻第三次,土温刚好”“子时,添柴半捆,火塘不可太旺,免得失了潮气”“寅时,见棚角结霜,挪了块草席挡着”……
“你看这页,”林峰指着行歪斜的字,“‘道光廿年,雪压塌半面棚,连夜扶架,籽没冻着,倒冻裂了三根手指。’”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背,“咱们这棚还算结实,早上加了三道竹箍,应该扛得住。”
苏沐雪把札记往木箱里收,忽然发现箱底垫着块油布,掀开一看,是张泛黄的地图,画着整个忆魂林的育苗圃分布,每个棚子旁都标着年份和守夜人名字。“你看这里,”她指着标着“光绪廿三”的小棚,“名字是‘苏守拙’,是我太爷爷!”
楚嫣然凑过去,用手指点着旁边的棚子:“这‘楚正’就是我爷爷的爷爷,原来他们当年守的棚子,离咱们现在这处不过两丈远。”
火塘渐渐弱下去,林峰添柴时,发现柴堆旁藏着个陶壶,壶里的米酒还温着,是傍晚从家里带来的。他给每人倒了半碗,酒液在碗里晃着金红色的光。“敬老守夜人!”三人的碗碰在一起,米酒的暖意在喉咙里炸开,顺着血管淌遍全身,连冻麻的脚趾都热了起来。
寅时的梆子在村头敲响时,苏沐雪忽然轻声说:“你们听,土里有动静。”三人屏住呼吸,火塘的噼啪声仿佛都停了,只听见土垄下传来细微的“咔”声,像谁用指甲轻轻叩击着地壳。
“是籽在裂壳。”林峰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走这声音,“札记里写过,‘夜闻脆响,如珠落玉盘,便是籽醒了’。”
楚嫣然把马灯举高,光圈里的棉絮轻轻起伏,仿佛土下有什么在拱动。她忽然想起札记最后一页的话,轻声念出来:“‘守夜人熬的不是夜,是等——等土里的动静,等开春的绿,等后来人接着把这火塘的柴续上。’”
米酒碗里的光晃啊晃,映着三人年轻的脸,也映着木箱里那摞札记,纸页在风里轻轻掀动,像无数只手在翻页,把百年的守夜故事,一页页,传给下一个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