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星子密得像撒了把碎银,缀在忆魂林上空的黑天鹅绒上。苏沐雪蹲在码头的乌木船边,借着马灯的光给船板缝补帆布,银针穿过粗麻布的“簌簌”声,混着远处潮声,像支温柔的夜曲。船身新刷的桐油还带着热乎气,把她的指尖熏得发暖——这是楚家铁匠铺的伙计们下午刚刷的,说“桐油得趁夜凉收进木里,才够结实”。
“线脚歪了。”楚嫣然的声音从船尾传来,她正用砂纸打磨新换的船桨,木粉在灯光里飘成细小的金粒。风刃别在腰间,刃鞘上缠着的红绸带垂在船板上,与苏沐雪帆布上的菊纹绣样轻轻蹭着,“你奶奶当年缝船帆,针脚比这匀实三倍,说是‘线歪一寸,帆鼓不圆,船走得就偏’。”
苏沐雪把针往头皮上蹭了蹭,沾点油再穿线,针孔在灯光下明明灭灭:“你行你上啊。”嘴上不服气,手里的针却稳了些,“这帆布是新织的,比老帆布厚半寸,我奶奶没缝过这么粗的料。”
林峰背着药箱从船舱里钻出来,药箱上的铜锁在星光下泛着冷光。他手里端着个陶碗,里面是冰镇的薄荷水,碗沿凝着细密的水珠:“歇会儿吧,刚在船舱底找到几处渗水的缝,得用麻丝混桐油堵上,你们来搭把手。”
三人钻进低矮的船舱,马灯的光晕在舱壁上晃出晃动的影子。舱底的木板果然有几道细缝,渗出的海水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星子的倒影,像撒了把碎钻。楚嫣然掏出斧头,把带来的旧麻绳剁成细麻丝;林峰用竹片把水洼刮干净,露出木板的纹路;苏沐雪则把麻丝和桐油拌成泥,往缝里填,手指被桐油浸得发亮。
“这船板的纹路,像老木刻的年轮。”苏沐雪忽然指着块木板说,上面的纹路圈圈绕绕,中间有个小小的疤痕,像棵长歪了的树,“你看这疤,像不像去年被雷劈的那棵忆魂木?”
楚嫣然凑近看,忽然“咦”了一声:“这不是疤,是刻的!”她用手指抠了抠疤痕周围,木屑簌簌落下,露出里面的刻痕——是个简化的鹰头,鹰嘴叼着朵雏菊,旁边还画着棵小松苗,正是三族的图腾,“是我太爷爷刻的!他说过,每艘出航的船,都得刻上三族的记号,‘记着根,才不会迷航’。”
林峰用马灯凑近照,发现图腾旁边还有行小字,是用炭笔写的:“丙戌年夏,与林兄、苏妹同修此船,备秋航。舱底第三块板易渗水,需多填三层麻丝——楚。”字迹被海水泡得发褐,却依旧能看出笔锋里的认真。
“原来他们当年也在这儿堵过缝。”苏沐雪笑着抹了把额头的汗,汗滴落在图腾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还以为只有咱们笨手笨脚,修船总漏缝。”
林峰把麻丝递给她,自己则往另一道缝里填桐油泥:“我爹说,老船哪有不漏的?关键是有人一起堵。你看这麻丝,混了忆魂木叶碎,是老木教的法子,说‘木叶遇水膨胀,能把缝堵得更严实’。”他忽然指着舱壁的角落,那里有个褪色的布包,“那是什么?”
布包藏在堆旧缆绳后面,裹着三层油纸,打开时飘出股淡淡的药香。里面是本线装的《航海药录》,纸页已经泛黄发脆,封面上写着“林氏藏”,字迹与林峰护心镜里存的太爷爷笔迹如出一辙。翻开第一页,是幅手绘的海图,标注着沿途的礁石、洋流,还有几处画着药草的图案,旁边注着“此处多海蛇,需备驱蛇草”“岛礁有止血花,叶厚者药效佳”。
“是太爷爷的航海笔记!”林峰的指尖抚过药草图案,上面的颜料虽褪色,线条却依旧清晰,“他说过,当年三族合开船队,林家负责备药,楚家掌船,苏家记航,‘缺了谁,船都走不远’。”
楚嫣然把最后一道缝堵好,直起身时撞在舱顶,发出“咚”的闷响。她揉着额头往外钻:“去甲板上透透气,这舱里太闷。”
甲板上的风带着海水的咸腥气,吹得帆布轻轻晃动。苏沐雪把《航海药录》摊在船舷上,借着星光翻看,忽然发现夹在里面的半张船票——粗麻纸做的,上面用朱砂印着三族图腾,写着“丙戌年秋,往望海岛,乘客:楚、林、苏”,票根处还留着个小小的指印,像是太奶奶捏着票时留下的。
“望海岛……”楚嫣然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海面,“仲裁者说过,那里是当年三族最早的据点,后来被台风毁了,就没人去了。”
“笔记里说,岛上有野生的忆魂木。”林峰指着其中一页,“太爷爷在那儿采过药,说‘岛民也懂守林,只是没咱们的法子细’。”
苏沐雪把船票小心地夹回笔记里,忽然想起奶奶日记里的句子:“船是水上的家,锚是家的根,三族是撑船的篙,少一根,船就转不动。”她抬头看向星空,北斗星的斗柄正好指向船头,像在为他们指引方向。
“咱们也去望海岛吧?”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却异常清晰,“带着这船,带着这笔记,带着三族的记号,去看看他们当年去过的地方。”
楚嫣然把打磨好的船桨往船舷上一靠,发出“笃”的响:“行啊,不过掌舵得听我的,我太爷爷可是当年最好的舵手。”
林峰笑着点头,往陶碗里添了些薄荷:“我去备药,按太爷爷的方子,驱蛇草、止血花、防晕船的姜片都得带够。”
星光落在三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与舱底图腾的刻痕重叠在一起。苏沐雪低头继续缝补帆布,这一次,针脚竟出奇地匀实,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帮她稳住针尖。帆布上的菊纹绣样渐渐成型,旁边楚嫣然用炭笔画的鹰,林峰补的松针,凑在一起,正好是幅完整的三族图腾。
远处的潮声忽远忽近,像在应和着船板下桐油泥干燥的“噼啪”声。苏沐雪忽然觉得,这船不只是船,是装着旧时光的匣子,里面藏着太爷爷们的笑声,藏着奶奶们的期盼,藏着那句没说出口的约定——“三族同船,风雨同航”。
夜渐深,马灯的光晕在甲板上缩成小小的一团。三人躺在船板上,看着星子在帆布的破洞间眨眼睛,听着舱底的海水不再渗水的寂静,忽然都笑了。楚嫣然的红绸带被风吹得飞起,缠上林峰药箱的铜锁,又勾住苏沐雪的针,像根看不见的线,把三个人、一艘船、一段旧盟,轻轻系在了一起。
“等船修好了,”苏沐雪的声音带着困意,“第一缕晨光出来时就出发。”
“好。”
“嗯。”
应答声混在潮声里,飘向远处的海面。望海岛的方向,仿佛有盏灯在黑暗中亮起,像老人们在说:“慢点来,我们等你们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