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旧部,我以为终于可以清净了。
肩伤已结痂,心也仿佛卸下了最后一块巨石。
我收拾行囊,只带一剑一衣,打算在黎明前悄然离开京城——去江南看烟雨,去塞北听风沙,去那些从未踏足的山水之间,寻一处无人识我、亦不问过往的角落,安放这具伤痕累累却终于自由的躯壳。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三日清晨,宫中内侍便悄然叩响了我那破旧院门。
他未着官服,只穿一身素灰布衣,却掩不住那股浸透骨髓的森严气息。
“姜姑娘,陛下有口谕。”他尖细的嗓音压得极低,却如针扎耳膜。
我心头一沉,却不动声色,请他入内。
他展开一卷黄绸,语气恭敬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奉圣谕:姜氏凌云,忠义可嘉,才识卓绝,特召入宫,任尚仪局女官,掌内廷机要文书,赐正三品俸禄,即日赴任。”
掌管内廷机要?
我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词句,心里冷笑。
说得真好听。
不过是看我声望太高,行事又不受控制——撕过诏书,拒过封赏,立过血碑,毁过生祠——这样一个不受规训的“孤女”,在民间影响力愈盛,便愈令皇权不安。
召我入宫,名为恩宠,实为圈禁。
将我关进那雕梁画栋的金丝牢笼,日日行走于宫墙之内,受内侍监眼,听皇后训诫,再不能自由行动,再不能以“江湖人”之名发声。
一旦成了皇家的人,便要守皇家的规矩。
从前那些“出格”的举动——斩奸佞、刻血碑、拒神位——便再也不能有了。
我将从“姜凌云”,沦为“尚仪姜氏”,成为深宫中一枚温顺的棋子。
好一招釜底抽薪!
若我断然拒绝,便是抗旨不尊。
朝廷可随时翻旧账——云门虽已平反,但“私藏秘宝”“夜刻血碑”“毁坏民祠”诸事皆可再议。
十年血仇,一朝清名,或将再度倾覆。
若我应下,则此生自由,尽付宫墙。
进退两难?
不。
我姜凌云的路,从来都是自己闯出来的。
我没有接旨,也没有拒绝。
只是微微躬身,语气平静:“请公公回禀陛下,臣女才疏学浅,不堪宫内重任。然,陛下忧心江湖动荡,臣女或有一策可献,或可解陛下之忧。”
内侍眯起眼,打量我半晌,终是点头离去。
次日,我再次被“请”入皇宫。
不过不是金銮殿,而是一间偏殿书房——四壁书架,檀香袅袅,看似闲适,实则步步杀机。
皇帝端坐于紫檀书案后,手中翻着一卷奏折,神情淡然。
可我一进门,便感到那道目光如钩,早已锁住我周身。
“姜爱卿,你说有策可献?”他放下奏折,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仿佛一只巨掌,悬于我头顶。
“是。”我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卷我伏案彻夜写就的章程——纸页微皱,墨迹未干,却字字如铁。
我双手呈上:“此乃臣女草拟的《江湖监察策》,请陛下过目。”
内侍接过,恭敬呈上。
皇帝展开,目光缓缓扫过。我则立于堂下,清晰阐述:
“陛下,江湖与庙堂,看似两不相干,实则息息相关。陆啸天之祸,便是明证——其人藏身江湖,却勾结外敌,操控朝局,祸乱社稷。若非江湖无人制衡,朝廷又鞭长莫及,何至于此?”
“然,朝廷若直接派兵剿匪、设衙管束,必引江湖群起而攻,视朝廷为敌,反致更大动荡。”
我声音沉稳,字字如钉:
“臣女提议,由朝廷暗中支持,设立一独立于朝堂与各大门派之外的中立组织,名曰‘风云阁’。”
“其职责,非管辖,非征剿,而在‘监察’与‘仲裁’。”
“监察江湖动态,收集各方信息,尤其是可能危及社稷安定、百姓安危之动向——如私铸兵器、勾结外夷、蓄养死士、制造瘟疫等;
仲裁门派纷争,调解私人恩怨,以江湖规矩辅以朝廷法度,力求公正,避免大规模血斗,维持江湖基本秩序。”
我说到这里,抬起头,目光坦然迎上皇帝深不见底的眼眸:
“此‘风云阁’,直接对陛下负责,不受六部、都察院、锦衣卫等任何衙门节制。
其成员,可从江湖中遴选身家清白、秉持公心之人,亦可由陛下指派心腹监督。
所需银钱,可由朝廷拨付三成,余者自筹,不劳国库。”
皇帝指尖在案上轻叩,节奏不乱,眼神却如寒潭:“哦?那姜爱卿,在此‘风云阁’中,欲任何职?”
我再次躬身,声音坚定如铁:
“臣女愿为此‘风云阁’之首任阁主,为陛下经营此事,搭建框架,订立规矩。然,臣女有言在先——”
我顿了顿,迎着他锐利如刀的目光,说出了最关键的八个字:
“臣女,只为国用,不为宫用。”
殿内一片死寂。
连檀香的青烟都凝滞不动。
这句话,看似恭敬,实则锋利如刃。
我在告诉他:
我可以为你所用,但不是你的人。
我可以为社稷安定效力,但不受宫廷规矩束缚。
“风云阁”设在宫外,阁主需行走江湖,联络各方,调解纷争,查访隐秘——
若被锁在深宫,日日点卯,何谈监察?何谈仲裁?
我用一个他可能需要的新机构,一个看似为他分忧的提议,来换取我相对的自由。
不是对抗皇权,而是重构关系——我是“国之器”,非“宫之奴”。
皇帝久久地凝视着我,目光如刀,似要剖开我每一寸心思。
他在权衡:
此女狡黠,却有用;
桀骜,却忠义;
若放其于江湖,或成眼中钉;
若用其于局外,或为手中剑。
良久,他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怒笑,而是一声带着玩味、夹杂一丝不易察觉欣赏的轻笑。
“好一个‘为国用,不为宫用’。”他缓缓道,语气竟有几分松缓,“姜凌云,你总是能给朕……惊喜。”
他合上那份《江湖监察策》,轻轻放在案头:“此事,朕准了。具体章程,着你详细拟定后,再呈报于朕。‘风云阁’一事,便由你全权筹备。所需人手、银两,内库可拨专款。然——”
他目光陡然锐利,“若你借此生事,或结党营私,朕……定不轻饶。”
“臣,领旨。”我深深一揖。
这一次,我没有称“臣女”,而是称了“臣”。
这是一种态度的转变——我接受了他赋予的、宫外的职责,但拒绝了宫内的身份。
退出偏殿,走出宫门。
外面阳光正好,天高云阔。
微风拂面,带着市井的喧闹与草木的清香。
生祠已砸,旧部已遣,皇命已解。
挡在我追求自由路上的最后几道障碍,终于被我以智谋、以胆魄、以一句“为国用,不为宫用”,一一清除。
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巍峨肃穆的皇宫——
金瓦红墙,九重宫阙,权力的巅峰,亦是自由的坟场。
然后,我转身,汇入京城熙熙攘攘的人流。
肩上无枷,心中无囚。
新的路,就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