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五指死死抠进身下粗砺的岩石缝隙,指甲在坚硬的石面上刮出细微的白痕,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然而,这刺痛与左肩和胸口那如同潮水般汹涌的剧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我几乎是凭借着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才从那冰冷无情的死物中,榨取出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力气。
手臂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又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缠绕,每移动一寸,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哀鸣和骨骼摩擦的酸响。
我艰难地、缓慢地,将右手挪到身前,颤抖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早已被暗红血污、灰黑尘土和冰冷汗水浸透、破烂得如同风中残絮的衣襟下摆。
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着死亡的气息。
“刺啦——!”
一声布帛被强行撕裂的锐响,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猛地在这死寂得只能听到微弱喘息和洞外隐约风嚎的山洞里炸开。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凄厉,狠狠撕裂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洞口方向,顾清风单薄的身影猛地一颤,迅速转过身来,脸上未干的泪痕在微弱的光线下反着光,眼中充满了惊惧与不解。
石壁下,一直闭目调息的叶知秋也倏然睁开了双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虽然疲惫,却瞬间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了我这边不合时宜的举动。
我彻底无视了他们的目光。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被用来对抗体内那如同地狱业火般灼烧的痛楚。
牙齿深深陷进早已伤痕累累的下唇,新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与旧有的铁锈味混合,带来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
唯有这自残般的清醒,才能让我不至于立刻被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
我用颤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手指,勉强捏住那条撕扯下来的、相对而言还算干净的布条,笨拙地、甚至是绝望地,将它覆在秦啸腰腹间那道依旧在不断渗出温热液体的恐怖伤口上。
这举动是如此徒劳,就像想用一张薄纸去阻挡决堤的洪流。但我还是这么做了,仿佛这微不足道的动作本身,就是一种对抗命运的姿态。
柔软的布条几乎在接触到伤口的瞬间,就被汹涌而出的、带着他生命温度的血液彻底浸透,颜色迅速由灰白变为刺目的暗红。
它变得沉重、黏腻,紧紧吸附在我的指尖,那温热的、滑腻的触感,沿着我的手指缠绕而上,直噬心脏,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恐慌和无力感。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所有强行筑起的、名为坚强的心防,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它划过我肮脏不堪、混合着血与尘的脸颊,留下一条清晰的、冰凉的湿痕,带着我从未示于人前的全部温度、脆弱和深埋心底的无助,直直地、沉重地,滴落在他苍白如纸、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颊上。
那滴泪,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竟让他深陷昏迷、毫无知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他涣散得如同蒙上浓雾、几乎失去所有光彩的瞳孔里,极其艰难地凝聚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茫然的困惑,仿佛在无边死寂的黑暗中,他的灵魂捕捉到了这一丝来自人间的、滚烫的触动。
我看着他那双即使濒临死亡边缘、瞳孔几乎散开,却依旧固执地倒映着我此刻狼狈而绝望身影的眸子,喉咙像是被一把粗糙的砂石和荆棘死死堵住,辛辣刺痛得难以呼吸。
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更带着一种我此生从未有过的、近乎哀切的软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撕裂的血肉和灵魂中硬生生挤压出来:
“我……好。”我哽咽着,胸腔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起伏,狠狠牵扯着断裂的胸骨,痛得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但我死死咬着牙,用意志支撑着,继续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音节,“你……活下来。秦啸,你听着……你必须……活下来……”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而稀薄的空气如同烧红的烙铁般刮过灼痛的喉咙,刺入受创严重的肺腑,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溢出。
但我依旧死死地盯着他逐渐失去最后一点焦距的双眼,仿佛要将我残存的所有生命力、所有不甘的意志,都强行灌注到他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中,一字一顿,用尽灵魂最后的气力,清晰地、不容置疑地,也是卑微地乞求道:
“你活,边关……才安。”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面前,彻底卸下了所有坚硬的伪装、骄傲的姿态和故作冷漠的疏离,露出了内里最柔软、也是最不堪一击的脆弱本质。
这不是命令,不是等价交换,而是抛却了所有算计、尊严与过往一切隔阂的、最直白、最卑微的恳求。
只为,护住他的性命。这念头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
他怔怔地望着我,灰败得如同燃尽后死灰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融化,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如同春水破冰般的涟漪。
他好像想扯动一下那干裂得翻起白皮、毫无血色的嘴角,试图给我一个他惯有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却又莫名让人心安的安抚笑容,或者想说些什么
——也许是反驳,也许是承诺,但最终,所有的力气只够让他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眼,那沉重如千钧铁闸的眼皮便再次无力地、缓缓地阖上,残存的意识彻底被无边的黑暗与死寂吞噬。
只是,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一直死死盯着的、他那紧紧锁成一个深刻“川”字的眉头,似乎……极其艰难地、微微松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仿佛我那滴滚烫的泪,那句抛弃所有骄傲的哀求,是解开他某种沉重执念的唯一钥匙,让他终于能暂且放下肩扛的山岳,沉入暂时的昏迷。
……
一旁的顾清风,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艰难地爬到了我的身边。
他完全无视了自己胸前那片由心头精血染就的、依旧隐隐作痛甚至可能再次裂开的狰狞暗红,也仿佛感觉不到因为过度损耗、失血过多和重伤带来的、几乎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扯风箱般的虚弱与眩晕。
他一双因为极度的疲惫、失血和泪水的浸泡而布满蛛网般密集血丝的眼睛,此刻一眨不眨地、死死地凝在我的身上。
那里面,盛满了深不见底的心疼——那种恨不得以身相代的痛楚;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恐慌——害怕失去眼前人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燃烧一切的焦虑,这些汹涌的情感几乎要从他眼中满溢出来,将他也一同淹没。
他颤抖着,从怀里极其珍重地、摸索着掏出一个皮质水囊——水囊干瘪,里面的清水显然也已所剩无几——还有几株看起来蔫巴巴、边缘卷曲枯黄,却显然是被他像守护绝世珍宝一样珍藏许久的草药。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也最残忍的探针,扫过我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颊,我因极致痛苦而无法自控微微痉挛的肢体,最终落在我那明显塌陷、呼吸微弱的胸口和完全无法动弹的左肩上。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烈的颤音,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酷刑:
“凌云……你的经脉……”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连发出声音都需要耗费莫大的力气,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煎熬,
“‘续脉散’的药性……太烈太霸……它根本不是在疗伤,它是在燃烧你的生命本源强行催谷潜能……你的经脉……受损太重了……多处……多处主要的经脉已经彻底断裂、甚至……甚至出现了萎缩的迹象……像是被天火燎烧过的枯藤,再也输送不了任何生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带着一种源自医者本能的无边恐惧和绝望:“若……若再不及时施以秘法救治,加以最温和的药物小心温养续接……恐怕……恐怕这些经脉会彻底坏死、废掉……你苦修多年的一身内力尽失,沦为废人,都已经是最……最乐观的结果了……甚至……甚至会彻底动摇你的生命根基,五脏六腑失去滋养,最终……气血枯竭,油尽灯枯……”
他说着,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找到一个边缘粗糙不平、显然是临时捡来的石碗,将那些蔫巴巴的、看似毫无用处的草药一股脑塞了进去,然后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开始胡乱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捣着。
他的动作因为极度的脱力、内心的惊惶失措和双手的颤抖而显得杂乱无章,毫无他平日处理药材时那种行云流水般的从容与精准,绿色的药汁和黑色的碎屑溅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然后,在我还彻底沉浸在他对经脉伤势那可怕描述所带来的、如同坠入冰窟般的寒意与绝望中,大脑因剧痛和打击而一片空白,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之前——
他猛地抽出了始终随身携带的、那柄用来精准切割药材的、薄如柳叶、闪着幽冷寒光的小刀!
“你做什么?!”我心头猛地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击中,一股强烈到极致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并急剧收紧,让我几乎窒息!我想抬手阻止,可手臂沉重得如同山岳,根本无法抬起!
他没有回答。洞口渗入的、那点微弱的、清冷的月光,恰好照亮了他年轻却在此刻写满了憔悴、决绝与一种近乎殉道者神情的侧脸。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近乎疯狂的执拗。他眼神一狠,避开了我试图阻拦的、无力抬起的手,毅然举起了那柄锋利的小刀,对着自己左手手腕上那根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清晰剧烈跳动的青筋,毫不犹豫地、狠狠地、精准地划了下去!
刀锋锐利无比,瞬间皮开肉绽,伤口深可见骨!殷红刺目、温热粘稠的鲜血,如同终于冲破了最后阻碍的岩浆,瞬间从那道深刻狰狞的伤口中汹涌而出,不是滴答,而是成串地、汩汩地落入下方那粗糙冰冷的石碗中。
鲜血迅速与碗底那些被捣得稀烂的草药残渣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带着浓郁铁锈腥气和草药苦涩的、令人闻之作呕又心胆俱裂的气味。
“我的血……”他本就苍白的脸色随着大量血液的迅速流失,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透明得仿佛能看见皮肤下的青色血管。
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如同暴雨般从他额头、鬓角滚落,划过他年轻却布满痛苦的脸庞。
他的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断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扎根于灵魂深处的执念,“自幼……便以家族秘传的、世间难寻的奇珍药材为食,长期浸泡各种珍稀药浴……我的血……虽非能起死回生的神药,但长期浸润,自有几分……续接经脉、固本培元、滋养生命本源的微末功效……虽然……虽然希望渺茫得如同大海捞针,但……但或许……这是眼下唯一的……一线生机……”
他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捧不住那只粗糙沉重的石碗。他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也是最后的希望与救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克服着失血带来的眩晕和虚弱,固执地、甚至带着一种虔诚的姿态,将那碗颜色诡异骇人、混合了他滚烫生命血液和草药碎泥的混合物,递到我的唇边。他抬起眼,看向我,那双总是清澈见底、充满生机的眼睛里,此刻是燃烧一切的、近乎毁灭的决绝,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碎的哀恳:
“喝下去……凌云……求求你……趁热……喝下去……”
他的血……又是他的血!
为了炼制那颗让我在密室绝境中强行续命、爆发出逆转乾坤一击的“续脉散”,他几乎已经耗损了最珍贵的心头精血,元气大伤,武道根基受损严重,未来能否恢复都是未知之数。
而如今,为了修复我这被霸烈药力反噬、残破不堪、濒临彻底报废的经脉,他竟然又要用这种极端自残的方式,再次放血入药?
我看着他那道狰狞可怖、依旧在不断淌出温热鲜血、深可见骨的手腕伤口,看着他因为急剧失血而迅速失去最后一丝血色的嘴唇和不受控制颤抖不止的虚弱身体,看着他眼中那种完全不顾自身、飞蛾扑火般纯粹到极致的执着,我的心脏像是被无数把冰冷锋利的锉刀反复切割、研磨,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连带着刚刚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眶,再次被滚烫酸涩的液体充斥。
这个傻子……这个比秦啸那个只知道用身体去硬抗、去守护的莽夫……更傻、更让人心疼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