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县医院手术室门口那盏象征着生命与等待的红灯,终于“啪”地一声灭了。
婷婷的心脏手术从早上八点一直做到下午两点,整整六个小时。
这六个小时里,夏明亮和他妻子就像两尊被钉在走廊长椅上的雕塑,连喝口水、上个厕所的心思都没有,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冰冷的手术室大门,手心全是湿冷的汗,心跳跟着墙上挂钟的秒针一起“咔哒咔哒”地跳,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主刀医生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宽慰的笑容时,两人“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差点因为腿麻而撞在一起。
“手术很成功,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医生的话像天籁之音,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随后,护士推着病床出来,病床上的婷婷,小脸白得像张纸,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但胸口那均匀的起伏,听着就平稳顺畅的呼吸,明显不像术前那样微弱费力,看着就让人心安。
护士一边推着床往监护室走,一边语气平和地对跟上来的夏明亮夫妻说:“后续观察几天没异常就能转普通病房了,家长放心。”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夏明亮夫妻俩跟着病床走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不是之前那种绝望无助的哭,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松快,和说不完的感激。
两人互相扶着,肩膀一抽一抽的,夏明亮想对医生护士说句谢谢,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沙哑的气音,最后干脆和妻子抱在一起,任由眼泪打湿对方早已被汗水浸透的衣服。
这一路走来太难了,从孩子查出病到四处借钱,再到煤矿被封、走投无路差点违法犯罪,最后峰回路转凑齐手术费,等到手术排期……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现在总算熬出头了,感觉像是把一辈子的坎坷都走完了,浑身虚脱,却又充满了新生的力量。
魏明杰是第二天去的医院,作为乡里的负责人,他没搞什么大排场,就提了一篮普通水果和几盒实惠的营养品,都是常见的东西,不花哨但实用,符合他一贯务实的风格。
病房里空间不大,消毒水的味道有点刺鼻,夏明亮看到他进来,赶紧抹了把脸,想站起来打招呼,被魏明杰按住了。
“坐着吧,照顾孩子要紧。”
魏明杰声音不高,目光落在病床上的婷婷身上,小家伙还在睡着,鼻子上插着氧气管,但脸色比昨天红润了些,他顿了顿才说,“孩子没事就好,有什么需要乡里帮忙的,随时说。”
话不多,但那份关心是实实在在的。
他也没多问夏明亮后续如何处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一下拍得很实在,像是在传递某种力量和认可,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有些关心不用多说,彼此都能懂,官民之间,有时候也需要这种默契。
夏明亮看着魏明杰离开的背影,眼圈又红了,这次是感激。
这边婷婷的事刚落定,松鹤乡煤矿的设备拍卖会也在县公共资源交易中心低调开锤了。
这些设备跟着煤矿运转了这么多年,型号确实不算最新的,有些甚至可以说是老掉牙,但老王头他们这些老工人平时保养得用心,看着还挺规整,关键部件都能正常使用。
来参加竞拍的人不多,就几家周边县的矿业公司代表,场面不算热烈。
最终,邻县一家口碑还不错的合规企业,以一百九十五万元的价格拿下了这批设备。
这个价格比当初评估公司预估的两百一十多万低了十几万,但考虑到设备闲置的折旧和市场的实际情况,乡里和县里都能接受,毕竟设备放着也是贬值,能尽快变现解决工人工资和补偿金才是关键。
拍卖款到账的当天,县财政局就牵头,魏明杰全程盯着,像护着自家宝贝一样,确保第一时间把所有拖欠工人的工资和遣散补偿金,一分不少地打到了每个工人的账户上。
之前还闹着要说法、心里七上八下的工人们,收到银行到账提醒短信的那一刻,悬了好久的心总算“噗通”一声落回了肚子里。
有工人拿着工资条和补偿金清单算了又算,虽然遣散费不算特别高,但一分不少都给清了,比预想中顺利得多,也比跟着夏明亮那时候天天担心发不出工资强多了。
之前对乡政府的那点怨气,也随着这笔实实在在的钱款到账而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期盼。
老王头在工友群里发了条语音,嗓门洪亮:“钱都到账了!兄弟们,踏实了!以后跟着魏书记,跟着新东家,好好干!”
下面一溜的“收到”、“感谢政府”、“老王头说得对”。
大部分人都按之前乡里给的安置方案,去了新的工作岗位——
老王头和他儿子去了城郊的建材厂,后来魏明杰打电话回访,老王头在电话里嗓门依旧洪亮,带着满足:“魏书记,放心吧!活是比煤矿累点,每天搬砖扛水泥的,骨头架子都快散了,但胜在工资按月发,不拖欠,心里踏实得很!比在煤矿提心吊胆强多了!我儿子也适应得快,谢您惦记!”
这朴实的反馈,就是对安置工作最好的肯定。
煤矿门口彻底安静了下来,再也没有之前人声鼎沸、机器轰鸣、卡车进出的热闹样子。
只有两个村干部还守在大门口那间活动板房里,每天按时上下班,尽职尽责地看着空荡荡、一片狼藉的矿区,显得有点无所事事。
门上那两道封条,经历了几场秋雨和日晒,边角已经卷了起来,颜色也淡了不少,从鲜红变成了暗红,但没人敢动,那上面印着的鲜红印章,代表的法律威严,就像刻在每个人心里一样,没人敢逾越。
与此同时,雷文达被县纪委正式立案调查的消息,在县城不大不小的官场圈子里炸开了锅,像一阵风似的,没几天就传遍了各个部门,成了大家茶余饭后最劲爆的谈资。
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有人说他在省城给那个比他小二十岁的情人买了两套豪宅,加起来值好几百万;有人说他利用职务之便,违规审批了好几个矿业项目,收受的好处费能堆成小山;还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他早就把老婆孩子移民到国外了,财产也都转移得差不多了,就等着退休后出去享福呢。
总之,传得神乎其神,充分展现了人民群众(尤其是体制内群众)的想象力。
那些以前跟雷文达走得近、称兄道弟的人,现在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开会的时候见了面都绕着走,眼神躲闪,生怕被牵连,恨不得在脑门上刻上“我跟他不熟”四个大字。
有人甚至悄悄把办公室里和雷文达有关的合影、纪念品都收了起来,塞进了储物间最深的角落,恨不得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他在国土局那间宽敞明亮、曾经象征着权力的办公室,也被贴上了白色的临时封条,门一锁,就意味着他的政治生命,连同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一起被彻底封存,等待最终的审判。
而他空出来的国土局副大队长位置,一下子成了局里几个有资格、有想法的人眼中的香饽饽。
几个符合条件的中层干部,私下里都在悄悄活动,托关系、找门路,表面上风平浪静,见面依旧笑嘻嘻,暗地里早就暗流涌动,刀光剑影,谁都想把这个关键位置抢到手,毕竟,一步快,步步快。
连带着对吴良友的态度,也都更加恭敬了几分,谁都看得出,吴局在这次风波中不仅安然无恙,似乎还更受省厅赏识了。
一周后,吴良友带着林少虎再次来到松鹤乡煤矿。
这次不是来执法检查,而是做封矿后的例行巡查,算是给这个拖了很久、牵扯了无数精力的案子,画上一个阶段性的句号。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少了夏日的毒辣,多了几分柔和,洒在寂静的矿区里,没有了机器的噪音,没有了工人的喧哗,整个地方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点荒凉。
曾经高耸的井架,现在孤零零地立在蔚蓝的天空下,拉出长长的影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落寞和时代的变迁感。
黑色的煤矸石堆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些不知名的野草,嫩绿的芽尖顽强地顶破了黑色的煤渣,在风中微微摇曳,让人不得不感叹生命的顽强和大自然的修复能力。
吴良友踩着松软的、深一脚浅一脚的煤渣地面往前走,对陪同的魏明杰说,语气带着部署工作的意味:“后续的生态恢复治理方案,乡里得尽快拿出来。占了的基本农田,必须尽快复垦,能恢复耕种是最好的;其他地块也要做好绿化和水土保持,不能就这么扔着,风吹日晒的,也是个污染源。”
他顿了顿,补充道,明确了资金来源,“这笔治理费用,从拍卖款剩余部分里优先列支,要是不够,乡里和县里再想办法凑,绝不能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子孙后代。”
这话说得很有担当,也符合他一贯重视“表面功夫”和长远考量的风格。
“方案已经在请专业机构做了。”
魏明杰赶紧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和反思,“这次的教训太深刻了,以后发展经济,再也不能抱着牺牲环境、触碰法律红线的想法了,得不偿失,代价太大了。我们打算把这里靠近路边的一部分区域,规划成一个小型工业遗址公园,留个纪念,也当个警示,再结合周边的农田,搞点生态农业观光,也算是一次转型尝试,看看能不能走出一条新路。”
他提出了具体的设想,显示了他作为地方官的发展思路。
“这个想法可行。”
吴良友难得地表示赞同,点了点头,“盘活存量资源,转型发展,才是长久之计,总比守着个废弃矿场,年年花钱治理强。”
他对这种创新思路表示了支持,这既能出政绩,又能避免再出乱子。
三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到了煤矿大门口。那两道饱经风霜的封条还贴在门上,虽然边角卷起、颜色变淡,但依旧醒目,像两个沉默的卫兵。
魏明杰看着封条,忽然停下脚步,语气有些复杂,带着歉意说:“吴局,上次在县政府会议室,我情绪太激动,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他指的是之前为夏明亮和工人争取利益时,和吴良友发生的争执,当时气氛颇为紧张。
吴良友也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魏明杰带着歉意的脸,又望向远处起伏的、已经披上些许秋色的山峦,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语气平和:“都过去了。当年的事,各有各的难处,也各有各的选择,纠结再多也没用。重要的是,现在我们都在这个位置上,得对得起身上的责任,对得起老百姓的信任。”
他没明说原谅,但话里的缓和与向前看的态度谁都听得出来。
这近乎冰封了二十年的关系,似乎因为这次共同处理危机,而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林少虎在旁边听着,心里也挺有感触,他知道吴局和魏书记是老同学,当年不知道因为什么闹了矛盾,这么多年一直不冷不热,公事公办,现在能借着这个机会解开一点心结,也是件好事。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何况是在官场。
魏明杰心里一下子踏实了不少,知道两人之间那堵无形的墙,虽然还没完全消融,但至少不再那么冰冷坚硬,这就够了。
有些心结,需要时间和共同经历来化解。
就在这时,林少虎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局里办公室打来的。他赶紧接起电话,“喂,张姐,什么事?”
心里嘀咕,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电话那头传来办公室小孟的声音,语速很快,带着点紧张和兴奋:“林主任,省厅办公厅刚发来通知,下周一,省厅张副主任要带队来我们局,专题调研‘执法与服务并重’的经验做法,还点名要听松鹤乡煤矿案例的详细汇报,要求我们好好准备,不能出岔子!”
这既是荣誉,也是巨大的压力。省厅领导专程为一个案例下来调研,这在县局历史上可不多见。
林少虎心里一凛,赶紧应道:“好的,我知道了,马上向吴局汇报。”
挂了电话,他立刻把情况跟吴良友说了一遍。
吴良友脸上没什么明显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眼神却锐利了起来:“知道了。回去后好好准备汇报材料,把案例的前因后果、处理过程、经验教训都梳理清楚,要突出亮点,也要实事求是。这是个机会,也是压力,工作做得好不好,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得经得起上级和群众的检验。”
他瞬间进入了备战状态,语气沉稳,但林少虎能感觉到他内心的一丝激动,这可是在省厅领导面前露大脸的机会。
回去的路上,车子平稳地行驶在乡间公路上,两旁的田野一片金黄。
吴良友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忽然对林少虎说,像是随口提起,又像是早有安排:“‘宏远矿业’的王总,约了下周三来局里拜访,说是要正式递交投资考察申请,想看看北部山区的石英矿。你安排一下,到时候你和魏明杰一起参加会谈。”他把任务丢了过来。
“好的,吴局,我这就去落实。”林少虎赶紧答应下来。
他心里清楚,松鹤乡煤矿的案子算是告一段落了,但新的事情已经在路上了。
这个“宏远矿业”到底是真心想来投资发展,还是另有所图?
北部山区的石英矿资源虽然丰富,但开发起来肯定会面临新的问题和挑战,环保、合规、当地群众利益,哪一样都不能忽视。
这一切,现在都还是未知数。
他感觉,自己又要开始忙得脚不沾地了。
而且,他隐约觉得,吴局对宏远矿业的态度,似乎比之前积极了一些,是因为省厅的表扬让他更有底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傍晚下班,林少虎特意绕路去了菜市场。女儿最喜欢吃活蹦乱跳的基围虾,妻子爱吃红烧排骨,他都买了不少,还顺带买了一把绿油油的青菜和几个红彤彤的西红柿,打算晚上好好做一顿饭,补偿一下最近总是加班对家庭的亏欠。他提着大包小包,感觉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回到家,一推开门就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那是家的味道。女儿正趴在客厅的茶几上,小脑袋埋得低低的,吭哧吭哧地写作业,认真得不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进来,给她的小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看着特别治愈,能洗去一身的疲惫。
“爸爸回来啦!”女儿听到开门声,立刻抬起头,看到是他,欢呼着扔下笔就跑了过来,手里举着作业本,小脸上满是骄傲,“爸爸你看!我今天的数学作业全对,老师又表扬我了,还给我盖了小红花!”
林少虎笑着弯腰抱起女儿,在她胖嘟嘟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真棒!不愧是爸爸的乖女儿,太厉害了!晚上奖励你吃大虾!”
妻子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笑意,调侃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还买了这么多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案子彻底结了?”
“算是告一段落了。”
林少虎放下女儿,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妻子忙碌的背影,心里涌上一股久违的平静和温暖,“不过后面还有一堆事,省厅下周一要来调研,还要准备汇报材料,下周三还有个投资商要谈。”
他如实汇报,争取宽大处理。
“工作哪有做得完的时候。”
妻子一边翻炒着锅里的排骨,一边用过来人的口吻说,“只要你心里踏实,做事问心无愧,就比什么都强。”
这话简单,却很有力量。
是啊,问心无愧。
林少虎靠在门框上,心里感慨万千。
这半个多月来的风风雨雨,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吴良友的坚持与无奈,魏明杰的焦灼与担当,夏明亮从绝望到庆幸的转变,工人们拿到工资后舒展的眉头……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基层工作最真实的图景。这里既有法律的刚性,该较真的时候一点都不能含糊;也有人情的柔软,面对群众的难处,总得伸手帮一把。有利益的博弈,也有责任的坚守,有不被理解的委屈,也有解决问题后的欣慰。真是五味杂陈。吴良友在这次事件中展现出的手腕,看似公正无私,但林少虎总觉得,在那张沉稳的面孔下,似乎隐藏着更复杂的算计,只是他一时还看不透。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女儿刚写完的语文试卷,上面有老师用红笔批改的勾勾和最后那一行娟秀的评语:“戒骄戒躁,不断进步”。这八个字不仅仅是对孩子的期许,或许,也是对他们每一个在各自岗位上努力前行的人,最朴素也最实在的提醒。只是,在官场这个名利场中,真正做到“戒骄戒躁”,又谈何容易。
窗外,华灯初上,夜幕慢慢降临,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
林少虎看着客厅里女儿叽叽喳喳跟妈妈说话的身影,心里一片安稳。
他知道,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新的故事也即将开始。
他和他的同事们,还会在这片充满希望也遍布挑战的土地上,继续着平凡而又不平凡的耕耘。
至于“宏远矿业”
会带来什么惊喜或麻烦,雷文达空出的位置最终由谁接任,北部山区的石英矿会不会成为新的焦点,这些新的悬念,就只能留给时间慢慢揭晓了。
但无论未来遇到什么,只要守住初心,问心无愧,就总有应对的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先享受这难得的家庭时光。
然而,一丝隐忧却悄然浮上心头:夏明亮的煤矿虽然被封,但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他会甘心就此沉寂吗?还有那个神秘的“宏远矿业”,他们的到来,究竟是福是祸?
他甩了甩头,把这些纷乱的思绪暂时抛开,走进了厨房,系上了围裙。
天大地大,给老婆孩子做饭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