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五十分,国土局小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
一屋子烟味混着汗味,闷得人喘不过气,窗户开了道缝,晚风刮进来半点用没有,反倒把走廊里的打印机油墨味卷了进来,刺鼻得很。
林少虎抱着用了三年的笔记本电脑,机身边缘磕得掉漆,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屏幕上的接待流程表密密麻麻,调研路线、会议室座位图、发言人顺序全标得清清楚楚,连谁负责给领导开车门都备注了红字。
他时不时抬头看挂钟,眉头拧成疙瘩,笔尖在桌角戳出一个个小坑,生怕耽误七点的会 —— 这可是省厅调研的关键筹备会,局里能不能拿到专项资金就看这一遭,真出岔子得被吴局扒层皮。
方志高坐在靠墙位置,厚眼镜滑到鼻尖,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面前的汇报材料翻得起毛,页边卷成了波浪形,手里红笔在耕地保护率、执法结案率这些数据上勾来划去,嘴里碎碎念着,像是在默背,其实心里早把矿管股那几个办事的骂了八百遍 —— 上次报数据时催着要,现在又说统计错了。
刘猛最后冲进来,鞋底沾着的泥块在地板上拖出两道黑印,刚去候思贵非法采矿的现场复核,那片山坳里全是烂泥,深一脚浅一脚踩得满脚泥,衬衫下摆沾着泥点,裤脚还在滴水,把椅子都浸湿了一小块。
他抓起桌上的矿泉水,瓶身被握得变形,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水珠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上,汗珠跟着下巴往下掉,随手抹了把脸,掌心全是灰黑的印子。
七点一到,吴良友推门进来,手里的牛皮笔记本 “啪” 地拍在桌上,声儿大得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会议室瞬间安静,抽烟的赶紧把烟头摁进烟灰缸,动作快得像救火,有个年轻科员没掐灭,火星子烫了手,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出声。
“省厅下周开现场会,这是咱们局的救命稻草,必须办漂亮,谁都不能出岔子。” 吴良友扫了一圈人,眼神像刀子似的刮过每个人脸,语气硬得像铁块。
局里经费紧张快半年了,干部补助拖了三个月,上个月老张住院想借公款周转都没批,全靠这次调研争取专项资金,真搞砸了别说补助,下个月工资能不能按时发都悬。
他翻开笔记本,指尖在纸页上敲得咚咚响,开始分配任务:“老冉在省厅对接,调研组的底细必须摸透 —— 谁带队、哪天到、喝什么茶,连有没有忌口都得搞清楚,细节决定成败。”
上次邻县就因为没摸清领导喜好,送错茶叶被当众批评,据说带队的处长当场摔了杯子,这事在系统内传了半个月的笑话,这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转头看向林少虎,视线落在他电脑屏幕上:“汇报材料归你,别整空话套话,重点砸‘智慧国土’平台,数据往实了写但别保守。”
“去年矿山执法 12 起,今年说 24 起,翻一倍才亮眼,就说新增了智能监控,效率直接翻倍。”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补充,“跟矿管股打个招呼,让他们把补的案子材料连夜做出来,别露破绽。”
林少虎赶紧点头,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得飞快:“放心吴局,今晚通宵改,明天一早给您过目,保证圆得回来,绝对看不出问题。”
“方局管接待,” 吴良友又指方志高,镜片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矿泉水必须百岁山,上次用冰露被市局的人拍了发工作群,说咱们太抠,丢死人了,这次不能再落话柄。”
“水果选进口的,车厘子草莓备足,别买那种快烂的次品,横幅桌签提前三天弄好,让广告公司出三次样稿,别临时手忙脚乱出差错。”
方志高推了推眼镜,手指在材料上点了点:“现在就联系供应商,明天一早送货上门,我一宗一宗清点,保证数量够、品相好,绝对挑不出毛病。”
吴良友刚要跟刘猛安排现场勘查的事,对方口袋里的手机突然 “嗡嗡” 震起来,老式手机的震动声大得刺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突兀。
刘猛摸出手机,看清屏幕上 “李副县长” 四个字,脸唰地白了,手都有点抖,手机差点滑到地上。
“谁的电话?” 吴良友皱眉,眉头拧成个川字,这时候来电话准没好事,多半是县里又要甩锅。
“李县长……” 刘猛接起电话,腰不自觉地弯下去,嗯啊了几句,脸色越来越差,挂电话时手指都在颤,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怎么回事?” 吴良友语气沉下来,指关节敲着桌子,有种不好的预感,李副县长那人出了名的会推责任。
刘猛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得厉害:“李县长让局里先垫候思贵的补偿款,说县财政紧张,下个月准还,还说这是为了大局。”
“还说家属闹到省里了,要是影响调研,责任全由咱们局担,到时候追责第一个找您。”
“扯淡!” 吴良友拍桌子,茶杯都震得跳起来,茶水洒了一桌子,“咱们局自己快揭不开锅了,干部补助拖了三月,老王儿子结婚借五千都没处挪,凭什么垫?”
“候思贵是非法采矿出事,监管主体是乡政府,这明摆着甩锅!” 他越说越气,抓起桌上的文件摔在地上,“上次非洲猪瘟管控让咱们派人守路口,这次又来这一套,真当咱们是软柿子?”
林少虎小声插言,头埋得快碰到桌子:“可李副县长是领导,直接顶回去会不会…… 以后给咱们穿小鞋?”
“领导也不能乱甩锅!” 吴良友打断他,语气硬得像石头,“咱们没义务垫钱,要撤我职随便,但想拿钱没门!这口子一开,以后什么烂摊子都往咱们这推。”
方志高跟着附和,推眼镜的手都在抖:“确实没钱,上个月耕地恢复的经费还没着落,这钱要是垫了,基层所的办公耗材都没法买,根本扛不住。”
刘猛叹气,蹲在地上捡文件:“但家属闹得真凶,民生频道的记者都来了,扛着摄像机在矿区拍了一下午,真传到省厅耳朵里,调研肯定黄。”
这话戳中吴良友的痛处,他沉默几秒,手指不停敲着桌面盘算,指节都泛白了。
省厅这次调研关系到专项资金,真出岔子,局里今年都别想好过,说不定还要被合并到别的单位,到时候大家都得分流。
“这事明天我找李副县长汇报,” 他松了口但语气依旧强硬,“凭什么让咱们担责!必须把话说清楚,就算要垫也得有县里的文件,不能口头一句话就想了事。”
话锋一转又说:“矿山执法老出问题,就是人手不够还全是新手,业务不熟,连个台账都做不明白。”
“下次调聂茂华过来,他懂矿区情况,上次夏云那事换他上,根本闹不大,比现在这些生瓜蛋子强多了。”
林少虎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吴局,聂茂华和朱鑫大前天去省城办矿权延续,按说昨天就该回来,可电话一直没人接。”
“我昨天下午打了三次,都是无人接听,朱鑫老婆还来问过两回,眼睛都哭肿了,说朱鑫从来没失联过这么久。”
“估计忙忘了,俩小子毛躁,可能手机没电。” 吴良友没太在意,挥了挥手,“先不管他们,正事要紧,接着说现场会。”
他又强调了汇报材料的时间节点,接待流程的注意事项,反复叮嘱不能出错,连领导下车时谁开哪扇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每个任务都落实到人,连替补人选都定好了,才终于散会。
吴良友留在会议室,把笔记本里的事项捋了三遍,用红笔打了十几个勾,确认没遗漏任何细节,又给老冉发了条短信问进展,才起身回办公室。
刚泡上浓茶,茶叶还没泡开,冉德衡的电话就打了进来,铃声吵得人头疼。
“老冉,省厅那边有消息了?” 吴良友赶紧接起,声音都提了几分,把茶杯往桌边挪了挪。
“马厅长带队,下周三上午到,” 冉德衡的声音混着走廊广播声,听得不太清楚,“这人最较真,最爱查基层台账,连十年前的值班记录都翻,一点错都不能有。”
“上次邻县就因为缺了五年前的占补平衡台账,当场被批得抬不起头,厅长把材料摔在他们局长脸上,你赶紧让基层所连夜整理,千万别漏,哪怕补也要补全了。”
“对了,他爱喝熟普,要勐海的,秘书爱喝明前龙井,必须是狮峰的,我都记清楚了,回头带两饼好的回来,你先准备个像样的礼盒。”
吴良友心里一紧,指尖发凉:“台账都齐吗?别出问题,尤其是矿山修复那部分,经费没到位的事千万别露馅。”
“让他们先自查了,缺的赶紧补,放心,我都交代清楚了,实在没有的就找模板套,不会出岔子。” 冉德衡说,“我明天一早回,今晚再跟省厅的人对接下细节,争取把行程再敲定些。”
挂了电话,吴良友喝口浓茶提神,茶水苦得他皱眉,突然一拍大腿 —— 今天是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居然全忘了,早上出门时老婆还提醒他晚上早点回。
他赶紧拨老婆王菊花的电话,两次都是无法接通,估计是家里信号不好,小区里的基站坏了快一周,一直没人修。
不敢耽误,抓起外套就往家赶,心里满是愧疚,又有点烦躁 —— 这日子过得,连纪念日都记不住,全是因为局里这堆破事。
到家快十一点,客厅的灯还亮着,王菊花坐在床头织毛衣,灯光下,鬓角的白发看得清清楚楚,比上次他注意到时又多了些。
“怎么才回?” 她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递过一杯温牛奶,杯子还是结婚时买的,边缘有个小缺口,“降压药放桌上了,蓝色小瓶那个,别忘了吃,今天量血压又有点高。”
吴良友接过牛奶,鼻子一阵发酸,牛奶温温的刚好入口,是他喜欢的温度:“忙昏头了,忘了纪念日,也忘了给你打电话,手机一直在静音。”
“知道你忙,省厅要来人调研,肯定少不了加班,我下午去菜市场买了块五花肉,本来想做你爱吃的红烧肉,等不及就先炖了汤。” 王菊花手上没停,继续织毛衣,针脚打得很密,“纪念日不重要,你照顾好自己就行,别太累,上次体检报告说你血脂也高了。”
“明天补过,咱们出去吃顿好的,去那家你想吃很久的粤菜馆。” 吴良友赶紧说,把牛奶杯放在床头柜上,伸手想去帮她理毛线。
“不用,明天给你做红烧肉、粉蒸排骨,在家吃舒服,还能省点。” 王菊花笑了笑,把织好的毛衣下摆递给他看,“你看,给你织的羊绒衫,快好了,天冷就能穿。”
“快洗漱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别又像上次那样熬通宵,身体扛不住。”
吴良友点点头,拿着毛巾去洗漱,水流哗哗响,掩盖了他的叹气声。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白了不少,眼角全是皱纹,眼袋重得像挂了两个袋子,突然觉得亏欠老婆太多,暗暗发誓,等忙完调研,一定好好陪她几天,把欠的纪念日都补上,再带她去趟医院做个体检。
第二天七点,吴良友提前半小时到了单位,比平时早了整整一小时,楼道里还没人,只有保洁阿姨在拖地,水迹映出他的影子。
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泡咖啡,林少虎就慌慌张张跑进来,头发乱糟糟的,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像是从垃圾桶里捡出来的。
“吴局,不好了!聂茂华和朱鑫还联系不上!” 他声音都变调了,说话直打哆嗦。
“我从六点就开始打电话,全是无人接听,朱鑫老婆在楼下哭,说他昨晚根本没回家,电话也打不通,刚才还去派出所报案了,民警说要失联超过 24 小时才能立案。”
吴良友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手指猛地攥紧了钢笔:“联系他们省城的朋友了吗?地矿处那边问过没?办手续的时候没出什么问题吧?”
“他俩在省城没熟人,我刚给地矿处打了电话,人家说昨天下午两点就办完手续让他们回了,还说手续办得很顺利,没出任何问题。” 林少虎急得跺脚,地上的瓷砖都被他踩出闷响,“我还托人查了车站的监控,没看着人,也没开房记录,按理说昨晚肯定能到家,就算坐最晚的班车也该到了。”
“每隔十分钟打一次电话,一有消息立刻汇报,再让办公室的人联系沿途的派出所,问问有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吴良友皱紧眉头,心里隐隐不安,俩人大白天的能去哪?别是出了什么事,要是这时候出岔子,简直是雪上加霜。
刚要给冉德衡打电话问情况,方志高拿着改好的汇报材料进来了,脸色白得像纸,比昨天开会时还难看。
吴良友接过材料翻了几页,突然拍桌子,声音大得吓人:“方局,这数据怎么回事?”
“上月报市局明明是 12 起,现在怎么变 8 起了?这是玩数字游戏?昨天开会我怎么跟你说的?要往多了报!”
方志高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文件夹掉在地上,文件撒了一地:“吴局,矿管股说上次统计错了,把 4 起违建案子算进去了,这 4 起其实归住建局管,这次重新核对,才是准确的 8 起。”
“他们办事向来仔细,以前从没出过错,这次不知道怎么就弄错了,错了为什么不早说?偏偏这时候才发现?” 吴良友更疑惑了,一脚踢开脚边的椅子,“这他妈也太巧了,明显有问题,是不是有人故意搞事?”
正琢磨着要怎么把数据圆回来,刘猛气喘吁吁冲进来,衬衫湿透贴在背上,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流,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吴局,出大事了!候思贵侄子带了十几个人在县政府静坐,拉着‘还我父亲命来’的横幅,还举着候思贵的遗像,围了好多人看热闹。”
“常务副县长黄诚脸都绿了,在电话里骂了我十分钟,让您马上过去,说您要是不去,他就亲自来局里‘请’您,还说这事要是解决不好,咱们局今年的考评直接垫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