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德衡的皮鞋跟刚踏出县国土局大门,三阶水泥台阶才走两步。
皮鞋上沾着点泥点子,昨晚加班整理矿洞整改材料到半夜,桌上的台灯亮到后半夜才熄,这会儿脚步都有些发沉,每走一步都觉得腿上挂了铅块。
三楼局长室里,吴良友桌上的办公电话突然疯响起来。
铃声又急又尖,跟催命似的,震得桌角那只掉漆的铁皮文具盒 “哐当” 撞在墙上。
盒盖直接弹飞,里面的回形针、大头针撒了一地,顺着办公桌腿滚得到处都是,有根细长的回形针还钻进了墙角的缝隙里,抠都不好抠,跟故意躲起来似的。
吴良友正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腹按着皮肤都能感觉到脉搏在跳,频率快得吓人。
早上出门时,老婆举着降压药追到门口,念叨着 “忘了吃要犯晕”,他急着赶早会一把推开,现在太阳穴跟有小锤子在敲似的,疼得钻心,连带着眼眶都酸胀得难受。
到单位刚坐下,负责乡镇联络的刘猛就喘着粗气跑进来,说太平乡又闹起来了,他脑子瞬间乱成一团浆糊,那些烦心事跟乱线团似的缠在一起。
他抓起听筒,指关节因为用力捏着塑料机身,都泛出了白印子,几乎要把听筒捏碎。
“吴局!出大问题了!” 听筒里立刻炸出林少虎的嗓门,声音抖得厉害,还带着哭腔,一听就慌到了极点。
电话那头还有翻东西的哗啦声,夹杂着老王的吆喝,林少虎明显是跑着去打的电话,说话都接不上气,每说几个字就得停顿一下喘口气。
“档案室老王快急疯了!上次那批土地确权的档案,就是 2015 年太平乡那批,凭空没了!翻遍了整个档案室,连个影都没有!”
吴良友心里 “咯噔” 一下,那批档案他记得清清楚楚,跟刻在脑子里一样。
当时涉及太平乡三个村的地界纠纷,村民闹了好几次,堵过局门口也找过信访办,整理的时候他亲自盯着核对,光签字就签了十几回,每一页都有他的印记。
“找啊!怎么不找?”
他压着嗓门吼,声音里的火气差点窜出听筒,“档案室就这点地方,难道还能长腿跑了?就算藏起来,也得有地方放!”
“找了!全找遍了!” 林少虎又气又急,带着哭腔辩解,声音里满是委屈和慌乱。
“老王带着两个临时工,早上六点就开始翻,天不亮就到单位了,1980 年的旧档案柜都挪开了,墙缝都用铁丝扒过,连天花板的缝隙都查了,就是没有!老王刚才急得拿头撞档案柜,额头都磕红了,说找不到就自己去自首,还说这事他负全责!”
“自首个屁!” 吴良友对着听筒吼得唾沫星子溅到桌面上,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抿了口冷水压火,那水还是早上接的,早就凉透了。
“让他别在那儿添乱!从 1980 年的旧档案开始,一本一本重新捋!就算是被老鼠拖去做窝,也得把纸屑给我扒出来!” 顿了顿,又道:“你们回忆一下,看看会不会交到县档案局了,或者谁借走没还。如果交了,现在就过去找,今天之内,必须找到!找不到谁都别下班!”
他 “啪” 地摁断电话,手指还在微微发颤,连带着手臂都有些控制不住的抖动。
那根红色的电话线被他扯得绷直,像根随时会断的橡皮筋,稍微用力就可能崩开。
窗外的阳光透过楼下那棵老梧桐树的叶子,在玻璃窗上投下一块块晃动的光斑。
风一吹,光斑就跟着晃,看得吴良友眼睛发酸,头也更疼了,眼前都开始有些模糊。
他盯着那些晃来晃去的光斑,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太平乡,那个让他头疼的地方。
今早七点半,刘猛发来微信视频,画面抖得厉害,显然是偷偷拍的,生怕被人发现。
镜头里,候思贵的家属举着好几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堵在太平乡政府门口,把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最显眼的那块牌子上,“血债血偿” 四个大字用墨汁写得又粗又黑,隔着屏幕都觉得刺眼,让人心里发怵。
几个老太太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声音大得能传到二里地外,把乡政府门口的水泥台阶都踩出了几道新印子,有人传话说 “门槛都快哭塌了”。
候思贵这事儿,简直是块烫手山芋,拿不住又甩不掉。
虽然这事过去了两个月,罪犯当捉的捉了、当判的判了,公安局和法院都判定是他杀,证据链都齐全了,可家属认定是国土局监管不到位,才让候思贵在矿上出了事,天天闹着要赔偿,张口就要一百万,少一分都不行,不然就去省里市里上访,还说要去北京告状。
这事儿本来该乡政府牵头处理,可太平乡的书记一直在市政府办公室挂职,常年不在乡上,乡长又是个甩手掌柜,推三阻四找借口,一会儿说经费不够,一会儿说人手不足,最后皮球还是踢到了国土局这边,全压在他身上。
吴良友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力道大得能按出红印子,目光扫到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
那抽屉没关严,露出一小截牛皮纸信封的边角,里面是纪委的谈话通知书,薄薄一张纸却重如千斤。
上周纪委的人送来时,特意叮嘱 “尽快抽空过来”,没说具体事,但吴良友心里清楚得很 —— 去年矿山执法那批案子,有几个老板找过关系,他收了好处费才手下留情,现在怕是要查,这事儿早晚得暴露。
这玩意儿就像块大石头,压得他胸口发闷,总觉得说不定哪天就会砸下来,把他这局长的位子砸没了,甚至连人都得进去。
他伸手想把抽屉推严实点,结果不小心带出来一沓文件,“哗啦” 散了一地,纸张散落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捡起来一看,是上个月全县民主评议政风行风的原始选票和汇总表,上面的数字看得他眼皮直跳。
表格最下面一行,县国土局在二十三个参评单位里排倒数第二,红笔圈出来的数字格外扎眼,跟在脸上打了个红叉似的。
那张红底黑字的通报早就贴在了单位门口的公示栏上,已经挂了三天,活像块警示牌,谁路过都得多看两眼,有的还会低声议论两句 “国土局这是咋了”“是不是出啥事了”,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今早他上班的时候,正好撞见刚入职没多久的大学生小王路过公示栏。
那小伙子本来走得挺顺,一看见通报,脚步立马顿住,接着就绕了个大圈,脚步都加快了,头埋得低低的,生怕跟他对上眼神,跟公示栏旁边埋了地雷似的,躲得远远的。
吴良友看在眼里,心里更不是滋味 —— 自己当了五年局长,以前单位排名虽说不上靠前,但也从没这么靠后过,还是头一次让单位落到这地步,说出去都丢人,连下属都觉得没面子。
他把选票和汇总表胡乱塞进抽屉,动作粗鲁得差点把抽屉卡住,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连喘气都觉得费劲,胸口闷得像堵了棉花。
手指无意识地在窗台上叩着,“咚咚” 的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来回响,吓得墙角蜘蛛网上的一只小虫子赶紧缩了缩腿,半天不敢动,生怕被发现。
办公桌上摆着一盆多肉,是去年单位搞绿化活动发的,当时人人都领了一盆。
吴良友本来不爱养这些,摆桌上纯当装饰,没人的时候连看都不看一眼,这会儿烦躁得不行,手指一下下戳上去,像是在发泄情绪。
原本绿莹莹的肉瓣上全是小洞,有的地方还流出了黏糊糊的汁液,沾在手指上腻得心慌,越擦越觉得难受。
他越看越心烦,又伸手戳了一下,力道没控制住,不小心把最边上的一瓣给戳掉了,汁液流得更多,在桌面上积成一小滩。
正愁得想把桌子掀了,桌上的内线电话又 “叮铃铃” 响了起来,铃声比刚才还要急促。
这次是收发室老姜打来的,他那漏风的嗓音透过听筒传过来,带着点慌张,话都说不利索,舌头像是打了结。
“吴局!市局的周科长来了!车刚拐进大门,黑色帕萨特,车牌号尾号 777,错不了!我认得这车牌!他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找您,人都快冲进办公楼了,我拦都拦不住,说必须马上见您!”
吴良友心里 “咯噔” 一下,这节骨眼上,市局的人突然登门,准没好事,说不定是来问责的。
他第一反应就是政风行风排名的事 —— 上次市局开会,局长就点名批评了他们局,说再垫底就要问责,搞不好还要撤人,这话他记到现在。
他赶紧低头拽了拽衬衫下摆,昨天加班写材料的时候,不小心蹭上了一大块咖啡渍,用洗衣粉搓了半天都没洗掉,现在看着特别显眼,跟块补丁似的,太不体面了。
又摸了摸头发,确认没乱,整理了一下衣领,才快步往楼梯口跑,下楼时脚步都有些慌,差点踩空摔下去。
刚跑到一楼大厅,就看见周科长挺着个啤酒肚,从车上钻了出来,动作都有些费劲。
他穿了件浅色的短袖衬衫,领口都快崩开了,扣子像是随时会弹出来,裤腰上的皮带勒得紧紧的,肚子鼓得老高,每走一步都晃悠三下,看着沉甸甸的。
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文件袋,拉链都快崩开了,露出里面一沓厚厚的 A4 纸,边角都卷了,显然是被反复翻阅过。
“良友!可算见着你了!” 周科长老远就挥着手喊,声音洪亮得整个大厅都能听见,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了。
“给你送大好事来了!天大的好事!”
他走到吴良友面前,肥厚的手掌 “啪” 地拍在吴良友肩膀上,力道大得差点把吴良友拍得一个趔趄,往前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省厅要搞‘完善体制、提高素质’专项调研,下周就下来!市局班子连夜开了会,讨论了一晚上,最后拍板把现场会放你们局!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多少单位抢都抢不到,我们特意给你们留的!”
吴良友本来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了大半,眼睛亮得跟灯泡似的,刚才还拧成麻花的眉头 “唰” 地就展开了,脸上的愁云瞬间散了大半。
这可真是瞌睡遇上枕头,来得太及时了!
现场会要是能办好,不仅能在省厅领导面前露脸,给领导留下好印象,说不定纪委那边的谈话也能缓一缓,甚至直接搁置,政风行风排名的事儿也能找补回来,简直是逆风翻盘的大好机会,把之前的烂摊子都能盖住。
“周科长,太感谢了!您这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吴良友连忙把周科长往三楼局长室请,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语气里满是讨好。
路过公示栏的时候,他特意看了一眼那张政风行风通报,突然觉得那红色的 “倒数第二” 也没那么扎眼了,甚至有点像个提醒自己知耻而后勇的 “小红旗”,等现场会办完,这排名肯定能逆转。
进了局长室,吴良友赶紧给周科长泡了杯龙井,茶叶是他过年时杨蒿送的,特级龙井,一直藏在抽屉里舍不得喝,平时自己都只喝普通的绿茶。
周科长呷了一口,咂吧砸吧嘴,把茶杯放在桌上,杯底的茶叶渣堆成了一小堆。
“这现场会,可是你们局‘逆天改命’的机会,必须抓住。” 他看着吴良友说,语气严肃起来,眼神里带着警告和提醒。
“省厅是马锋副厅长带队,大佬级别的人物,说话很有分量。只要把会办好,让他满意,明年的评优评先名额,市局直接给你们留着,不用跟其他单位争。纪委那边看你们工作有成效,说不定也能高抬贵手,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错过就没了。”
吴良友连连点头,后脑勺的头发都跟着点动的节奏蹦跶,手里的笔记本都快攥皱了,恨不得把周科长的每句话都刻在心里。
“您放心,我们肯定全力以赴!绝对不给市局丢脸,一定把现场会办得漂漂亮亮的!”
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汇报材料要重点突出 “智慧国土” 平台,把数据做得好看点,接待得按最高标准来,不能省一分钱,参观路线得提前踩三遍,每个点都安排好人接应,绝对不能出任何岔子,一点疏漏都不能有。
他突然想起冉德衡去省厅送报件了,这可是打探消息的好机会,赶紧摸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戳着,生怕晚了一步,很快拨通了冉德衡的电话。
“老冉,你那边怎么样了?报件交了没?手续都办妥了吗?”
“刚交完,正准备往回走,手续都齐了,那边说没问题。”
冉德衡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背景里还有省厅走廊的广播声,在喊 “请各处室做好文件归档工作,下班前完成”,声音清晰可闻。
“别着急回来!先在省厅待着!”
吴良友对着听筒说,语气特别严肃,生怕对方不上心,没把这事当回事。
“省厅下周要下来搞调研,现场会放咱们局开。你在那边使劲打听打听,调研组具体谁带队,除了马厅长还有哪些人,下周三几点到,领导喜欢喝红茶还是绿茶,有没有什么忌口,比如不吃辣或者海鲜过敏,就连秘书的喜好都给我摸清楚,比如爱抽什么烟、喝什么茶!别嫌麻烦,细节决定成败,这事儿要是办砸了,咱们都得喝西北风,之前的努力全白费!”
挂了电话,吴良友才发现周科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嘴角那颗痣都跟着动,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
“看来你是真把这当回事了,行,有这态度就好,态度决定一切。”
周科长放下茶杯说,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汇报材料得好好打磨,找文笔最好的人来写,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空话套话,领导不爱听。你们局那个‘智慧国土’平台不是搞得不错吗?上次省厅领导在会上还特意提过,说有创新,这是个亮点,一定要重点突出,多展示实际操作,用实打实的东西说话,比什么都强。”
“明白明白!绝对不搞虚的,全来实的!”
吴良友赶紧应着,拿出笔记本把周科长说的重点都记了下来,字迹写得又快又重,生怕漏了一个字,本子上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片。
送走周科长,吴良友不敢耽搁,立刻拿起内线电话给林少虎打了过去,时间紧迫,必须马上安排工作。
听筒里传来林少虎翻通讯录的哗哗声,还有纸张摩擦的动静,显然还在忙着找档案。
“少虎,别找档案了,先放一放,有更重要的事!” 吴良友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通知班子成员,晚上七点在小会议室开紧急会,谁都不许请假!不管有什么事,都得推了,必须到场!”
“谁要是敢找借口不来,明天就去档案室整理旧档案,从 1980 年的开始,一本一本晒太阳、编号,少一页纸都算他的责任,到时候别怪我不讲情面!”
挂了电话,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发现树影已经拉得老长,夕阳把办公室的墙壁染成了橘红色,连墙角的蜘蛛网都镀上了一层金边,看着竟然有点喜庆,之前压抑的氛围一扫而空。
他拉过椅子坐下,翻出那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开始列会议提纲,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很快就写了满满一页,生怕遗漏任何细节。
参观路线必须绕开太平乡 —— 候思贵家属闹得正凶,绝对不能让省厅领导看见,不然之前的努力全白费,得重新规划一条全是亮点的路线,只展示好的方面;
汇报材料里,矿山执法的成绩要往大了写,去年查处了 12 起,今年就说 24 起,翻一倍才够亮眼,数据要做得详细,附上案例和照片,看着更真实;
接待用的矿泉水必须是百岁山,上次用冰露被其他单位的人说抠搜,丢了面子,这次绝对不能再犯,细节上要到位;
水果要选进口的,车厘子、草莓、雪梨都得备上,要新鲜的,不能有坏的,显得有诚意,让领导觉得被重视;
会议室要重新布置,会标要做得醒目,准确无误,音响和灯光提前检查三遍,安排专人负责,防止出故障;
安排专人负责签到和分发材料,材料要提前装订好,按顺序放整齐,领导的材料单独放,做好标记;
提前跟供电部门沟通,做好电力保障,防止开会时停电,还要安排专人值班,应对突发情况。
刚写完,桌上的电话又响了,刺耳的铃声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来电显示是刘猛 —— 那个还在太平乡盯着候思贵家属的倒霉蛋。
吴良友心里一紧,抓起了听筒,心跟着提了起来,生怕那边又出了什么乱子,要是这时候家属闹到局里来,那麻烦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