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水桥村天黑得早,刚过傍晚,天就黑透了,把整个村子裹得严严实实。
侯家院里早搭好了灵堂,房梁挂着两盏马灯,玻璃罩蒙着灰,光昏昏沉沉的,正好照在那口新棺材上。
棺材是杉木打的,木料前天刚从后山拉来,还带着木头的腥气。
王桂兰坐在棺材边的条凳上,粗麻布孝衣硬得硌人,胳膊肘磨得难受,她却没心思管。
她直勾勾盯着棺罩,红平绒料子看着喜庆,灯底下却发暗,上面绣的龙凤随烛火晃来晃去,怎么看都别扭,龙不龙凤不凤,跟些张牙舞爪的怪物似的。
“桂兰,这红罩子真不能用。” 三婶子手里捻着纸钱,一张一张撕得碎碎的,叹着气开口。
“思贵是横死,红的犯冲,不吉利。”
王桂兰没搭话,耳朵里嗡嗡响,三婶子的话像隔了层墙。
她眼里的龙凤早模糊了,变成丈夫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那些字被煤烟熏得发黑,挤在纸上跟乱爬的蚂蚁一样,看着就烦。
前几天她还翻着账本骂他:“你这字写的什么玩意儿,年底对账能看清?算错了看你怎么收场。”
他当时正往烟袋里装烟丝,嘿嘿一笑:“看清数就行,这些都是给咱妮儿攒的嫁妆,错不了。”
末了还压低声音补了句:“矿上的事有靠山,真出问题有人兜着,放心。”
当时她没往心里去,现在这话跟针似的扎进心里,后颈直发凉。
这些曾让她踏实的数字,现在全成了催命符。
王桂兰嗓子里像堵了团湿棉花,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胸口闷得慌。
她抬手抹脸,指甲蹭到眼角才觉疼 —— 手心早被自己掐出红印子,指甲缝里还嵌着香灰,是昨晚上烧纸沾的。
昨晚上她蹲在香炉边,一张一张往火里扔纸钱,嘴里念叨着让丈夫在那边别亏着自己。
当时还觉得热乎的香灰能顺着烟飘过去,让他舒坦点,现在才明白全是白费功夫。
人都没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棺材头顶挂着水兴符幡,白布条上 “兴壬癸,灭丙丁” 几个朱砂字被火烤得卷了边,溅的墨点黑一块红一块,像没擦干净的血。
王桂兰抬头看了眼,想起丈夫以前说的,壬癸属水,丙丁属火,这符是请道士画的,盼着水能克火保平安。
可平安在哪儿?他还是走了,连句话都没留。
前阵子他半夜翻账本,还嘀咕过:“这保护伞要是靠不住,咱娘俩以后怎么办?” 当时她睡着了,没听清后面的话。
“妈,地上凉,你起来坐会儿。” 侯小卉跪在铺谷壳的麻袋上,膝盖硌得难受,说话声音发颤。
她想扶娘,头上的孝巾滑到鼻尖,痒得想打喷嚏,又硬生生憋回去。
村里老人说,守灵时孝巾掉了不吉利,爹在那边会不安生。
她不敢赌,只能僵着不动。
她的目光落在符幡的裂口上,那口子在 “灭” 字旁边,参差不齐的,跟被老鼠啃过一样。
这让她想起今早整理爹的工具箱,从一堆螺丝里翻出的半截红绳,还有个带锁的铁盒。
红绳是她十岁编的,串着颗磨圆的桃核,当时举着给爹:“戴这个能平安,你天天去矿上带着。”
铁盒沉甸甸的,钥匙藏在爹的枕头套里,她偷偷摸了出来,攥在手心发烫。
爹当时笑着揣进兜里,晚上却掏出来扔回工具箱,揉她的头说:“妮儿有心了,这不如安全帽实在,爹戴那个最安全。”
现在想来,爹说这话时眼神躲闪,根本不是觉得桃核没用,更像是在藏事儿。
侯小卉盯着 “灭” 字,眼泪掉在麻袋上,晕出一小片湿痕。
谷壳顺着湿痕钻出来,扎得腿肚子发麻,她还是不敢动。
原来爹说的 “实在”,最后把他自己送进了矿上的黑窟窿。
她想起最后见爹的样子,是前天早上。
爹揣着俩白面馒头,搭着件蓝布衫要去矿上,她追出门喊:“爹,今晚早点回,我给你留热汤,炖了土豆。”
爹回头挥挥手,蓝布衫后襟的煤灰在晨光里晃了晃,拐进村口小路就没影了。
走之前还特意摸了摸工具箱,说了句 “账本得藏好,这是要命的东西”。
吹鼓手李老头蹲在灵堂角落,唢呐杆斜靠在腿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
他刚吹完《哭五更》,腮帮子还红着,喉结在松垮的肉里滚了滚,像有东西堵着。
他抹了把额角的汗,汗珠顺着皱纹流进衣领,凉得打了个激灵。
“李叔,歇够了再吹一段呗?” 旁边帮忙的后生递过一碗凉水,碗沿沾着泥。
李老头摆摆手,没接水。
他握唢呐的手在抖,不是累的,是心里发毛。
这唢呐是二十年前的旧物件,黄铜碗口磨得发亮,杆上的漆掉了好几块,露出木头纹路。
有块漆就是侯思贵弄掉的。
那年侯思贵刚开矿赚了钱,请他去矿上吹了一整天,晚上喝酒喝多了,手舞足蹈时胳膊肘撞在唢呐杆上,磕掉了一块漆。
当时侯思贵搂着他的脖子,酒气喷了一脸:“李叔,等我赚大钱,给你换把纯铜的,比这亮十倍!”
还神秘兮兮地说:“村西头以后要搞温泉项目,我入了股,陈主任牵的线,到时候你天天来吹,工钱翻倍。”
李老头当时笑骂:“你小子少吹牛,先把欠我的酒钱结了。”
现在想起这话,像根刺扎在心里。
他不敢看棺材,盯着唢呐上的漆痕念叨:“你倒是换啊…… 换了我给你吹《百鸟朝凤》,吹得全村都听见。”
想着鼻子一酸,拿起唢呐凑到嘴边,刚吹一个音就跑调了,颤悠悠的像有人在暗处哭。
灵堂中间的火盆里,黄表纸烧得正旺,火苗蹿得老高,纸灰打着旋往上飘。
几个道士围着转圈,嘴里念念有词,咒语混着纸灰飘得到处都是,有的粘在王桂兰孝巾上,有的落在侯小卉头发里。
侯小卉想摘,手抬起来又缩回去 —— 老人说这是先人给的念想,碰不得,不然先人找不到回家的路。
王桂兰的目光从火盆移到棺材上的彩灯。
那灯是今早从小卖部买的,红黄绿交替闪,看着热闹,可她越看越觉得眼熟,像矿里的瓦斯灯。
去年冬天给丈夫送棉衣,在矿洞口见过一回,那灯在黑里一眨一眨的,跟只盯着人的眼睛似的,把人往更黑的地方引。
当时矿洞口还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跟丈夫低声说话,见她来了就快步走了,丈夫说是 “上面来的人,查安全的”,可那男人的皮鞋擦得锃亮,根本不像跑基层的干部。
“当时要是硬拦着他就好了……” 王桂兰的指甲又往掌心里掐,掐得越深越觉得舒坦点。
她想起昨夜丈夫出门前,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手背凉得像冰。
她拽着他袖子说:“今晚别去了,矿上能有什么急事?”
他甩开她的手:“账本忘拿了,这东西不能丢,我去看看,天亮就回。”
现在才知道,哪是什么急事,根本是催命符。
她闭着眼就能想到矿里的样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煤渣子硌脚,丈夫被爆炸声惊醒,是不是慌了神?是不是想喊她和妮儿的名字?是不是后悔跟那些 “靠山” 扯上关系了?
“爹总说挖矿来钱快,比种地强。” 侯小卉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可我宁愿他慢点,就算住土坯房,就算我不嫁人,也不想他走。”
她跪在右边的麻袋上,左边那条已经被娘跪得凹下去一块。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指尖都沁出了汗,不知道打开铁盒后,会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
谷壳从麻袋缝里钻出来,扎得膝盖火辣辣的,她还是不敢动。
怕一动,爹就真的走了。
她盯着灵位前的遗像,那是去年秋收拍的,爹蹲在麦垛前,手里攥着半个馒头,嘴角沾着米粒,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那天爹指着麦子说:“卉儿你看,今年收成好,加上矿上的钱,明年给你盖新厢房,出嫁时风风光光的。”
可棺材里的人,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左眼角有道两寸长的口子,法医说是飞石划的。
侯小卉盯着遗像里爹的眼角,那里干干净净的,连皱纹都没有。
她想起爹总摸她的头说:“挖矿哪能不受伤?小伤不算啥,等你出嫁,爹给你备十里红妆。”
红妆影子都没见着,爹就成了这样。
她死死咬着嘴唇,尝到血腥味才没哭出声。
可心里在喊:“你骗我…… 你根本不想看着我出嫁…… 说话不算数…… 还有那铁盒里的东西,到底藏着什么猫腻啊……”
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侯小卉抬头望去,看见村里的几个邻居走进来,手里都拿着烧纸。
为首的是张婶,她是村里出了名的热心肠,谁家有事都愿意搭把手。
张婶走进灵堂,把烧纸放进火盆里,对着棺材鞠了三个躬,然后走到王桂兰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桂兰,你得挺住啊,还有妮儿要照顾呢,不能垮。”
王桂兰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声音沙哑:“张婶,我顶不住了…… 他就这么走了,我和妮儿以后怎么办?矿上的那些账,还有他说的温泉项目,我啥都不知道啊。”
张婶叹了口气,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温泉项目?村西头正在偷偷建东西,占的是咱村的耕地,听说是陈主任牵的线,思贵估计是被拉进去入股了。”
“前阵子我半夜起夜,看见陈主任的车停在村口,思贵跟他在车里吵架,提到了‘分成’‘账本’这些词。”
王桂兰愣住了:“陈主任,陈银阶?思贵从没跟我说过这些。”
旁边的邻居也跟着劝:“是啊,桂兰,你得保重身体。”
“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咱村里人都在。”
有人插了句:“那温泉项目听说手续不全,是违规占地,说不定思贵的死跟这个有关,他手里可能有证据。”
侯小卉听着这些话,心里更乱了。
爹的死果然不是意外,那些 “靠山”“账本”“温泉项目” 缠在一起,像一张网把爹拖进了深渊。
她攥紧手里的钥匙,决定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打开铁盒看看。
李老头见有人来吊唁,又拿起唢呐吹了起来。
这次吹的是《哭七关》,调子比刚才更悲伤,听得人鼻子发酸。
几个邻居听着唢呐声,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王桂兰又低下头,盯着棺材板,嘴里喃喃自语:“思贵,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些靠山是谁?温泉项目咋回事?账本到底藏着啥?我咋跟妮儿交代啊……”
侯思明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看着灵堂里的景象,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他是侯思贵的大哥,村里的副主任,可弟弟出了这事,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想起昨天接到消息时的情景,当时他正在村部整理材料,有人跑来说矿上出事了,侯思贵被埋了。
他当时脑子 “嗡” 的一声,啥都顾不上,撒腿就往矿上跑。
他不敢把消息立刻告诉王桂兰和侯小卉,怕她们受不了。
可纸包不住火,最后还是说了。
王桂兰当场就晕了过去,侯小卉哭得撕心裂肺,他看着心里像刀割一样。
他知道弟弟开矿的事一直不合规,他劝过好多次,让弟弟把矿封了,安安分分种地,可弟弟总不听,说种地赚不到钱,非要冒险。
还说:“哥,你别管,陈主任都点头了,出不了事,真出事他也能摆平。”
现在好了,自己把命都搭进去了。
更可疑的是,出事至今,陈主任只托人带了句 “节哀”,连面都没露,这态度太反常了。
“大哥,你也别太自责了。” 旁边的村支书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思贵自己不听劝,谁也没办法。”
村支书也压低声音:“而且那矿背后有人撑腰,咱村里人根本管不了。前阵子国土局来查,都是陈主任提前通风报信,才没查出问题。”
侯思明叹了口气:“要是我当初硬逼着他封矿,就不会出这事了。爹临终前让我护着他,我没做到啊。”
他想起弟弟前阵子喝醉了说的胡话:“哥,我手里有他们的把柄,要是我出事,你就找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雷警官,他是个清官,不怕那些人。”
当时他以为弟弟在吹牛,现在越想越怕。
村支书说:“谁也没想到会这样。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后事办好,安抚好桂兰和妮儿的情绪。”
“对了,昨天陈主任打电话问情况,还特意交代,让别乱说话,尤其别提温泉项目和账本的事。”
侯思明点了点头,把烟袋锅在门槛上磕了磕,站起身:“我知道。我进去看看她们。”
他走进灵堂,看着趴在地上哭的弟媳,还有跪在一旁默默流泪的侄女,心里更难受了。
他走过去,把王桂兰扶起来:“桂兰,你起来坐会儿,地上凉,别冻着了。”
王桂兰挣扎着:“我不起来,我要陪着思贵…… 他还有好多事没说清楚…… 陈主任到底跟他啥关系……”
“你陪着他也得保重身体啊。” 侯思明说。
“妮儿还小,你要是垮了,妮儿咋办?思强不是还在配合公安机关调查吗?思贵要是有未了的事,咱慢慢查,总会弄清楚的。”
提到侯小卉,王桂兰才慢慢平静下来,被侯思明扶着坐在条凳上。
侯小卉抬头看着大伯,眼里满是泪水:“大伯,我爹是不是跟人结仇了?张婶说他跟陈主任吵架,还提到了账本。我找到爹的铁盒了,有钥匙,不知道里面是啥。”
侯思明一愣,赶紧捂住她的嘴:“别声张!这事儿先别让你娘知道,等晚上我跟你一起看。”
他心里清楚,这铁盒里的东西,可能就是弟弟丧命的原因。
侯小卉点点头,把钥匙攥得更紧了。
灵堂里的哭声又响了起来,唢呐声、哭声混在一起,让人心里堵得慌。
外面的天越来越黑,马灯的光更暗了,照在棺材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
谁也没注意,院墙外有个黑影闪过,盯着灵堂里侯小卉的口袋方向,看了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三婶子把撕好的纸钱递给侯小卉:“妮儿,给你爹烧点纸,让他在那边有钱花。”
侯小卉接过纸钱,一张一张放进火盆里。
火苗蹿得更高了,映着她的脸,满是泪痕。
她嘴里念叨着:“爹,你拿着钱,别省着花…… 我会好好照顾娘的,你放心…… 我会查清铁盒里的东西,不会让你白死的……”
王桂兰看着火盆里的纸灰,又想起了丈夫以前的样子,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知道,以后的日子会很难,不仅要养妮儿,还得面对那些没说清的秘密。
但为了妮儿,她必须挺住。
李老头吹完一段,停下来歇了口气。
他看着灵堂里的人,心里也不好受。
侯思贵虽然有时候有点倔,但对人还算实在,没想到就这么没了。
他想起侯思贵说的温泉项目,再想想陈主任的反常态度,总觉得这事背后藏着大问题。
他拿起唢呐,又准备吹,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喊:“不好了!矿上那边又有动静,警察来了!”
侯思明猛地站起来,心里咯噔一下 ——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