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天彻底黑透了,像泼了墨。
吴良友把车“嘎吱”一声停在小区楼下,却没立刻下车。
他瘫在驾驶座上,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摸索着点了根烟,狠狠嘬了一口。
烟雾在肺里转了个圈,却带不走满心的疲惫和那点无处安放的烦躁。
旁边的副驾上,那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存在感极强,里面塞满了金龙镇征地的破报表,每一张都像一块板砖,拍得他脑瓜子嗡嗡的。
今天局里那会开的,简直是一场大型扯皮现场。
从早到晚,议题就一个——金龙镇那块地怎么收。
几个老同事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横飞。
有说补偿标准太高财政要破产的,有说标准低了农户要闹翻天的,还有和稀泥说等机构改革完再说的……他这个局长,活像个四处救火的消防员,忙活一天,屁的结论都没有。
“妈的!”他低骂一句,把烟屁股摁灭在烟灰缸里,力道大得差点把缸子戳穿。
拎起沉甸甸的公文包,他拖着灌了铅的腿往单元楼挪。
楼道里黑灯瞎火,声控灯坏了好几盏,物业费真是白交了。
他只能摸着冰冷的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往上爬。
好不容易蹭到三楼,钥匙刚掏出来,一股浓郁诱人的红烧肉香味就从门缝里精准飘出,直钻鼻孔。
这味儿,绝了!浓油赤酱,带着恰到好处的焦糖香,瞬间抚平了他炸毛的神经。
“咔哒”,门开了。暖黄的灯光倾泻出来,妻子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是熟悉的笑:“回来啦?饭都热两遍了,就等你这位大局长呢。”
吴良友一边换鞋,一边瞥见鞋柜上空荡荡的——儿子的运动鞋不在。
“小子又跑同学家去了?”
“可不是嘛,”妻子擦着手,“说期中考试快到了,跟同桌约好一起刷题,卷死对方。中午出门前还特意交代,必须给他爹炖红烧肉,说你最近开会辛苦,得补补。”
吴良友心里一暖,把公文包随手甩在沙发上,整个人陷了进去,感慨道:
“还是我儿砸知道疼人,比局里那帮祖宗强多了!今天老方和老李差点没在会议室打起来,净说些车轱辘话,实际问题一个没解决。”
妻子递过一杯温水,柔声劝:“先喝口水,顺顺气。有事吃完饭再说,肉炖得稀烂,就等你动筷子呢。”
他接过杯子灌了一口,起身跟着走到餐桌前。
桌上,色泽红亮的红烧肉、清爽的清炒白菜、热气腾腾的番茄蛋汤,简单却都是他爱吃的。
夹起一块颤巍巍的五花肉送进嘴里,入口即化,香甜软糯,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唉,还是家里的饭养人。食堂那菜,尤其是那青菜炒肉,肉硬得能当暗器使。”
“就你嘴刁!”妻子嗔怪地瞪他一眼,盛了碗汤放他手边,“金龙镇征地的事儿,真那么棘手?楼下王大姐说,她老家那边征地,好多老农户都不乐意搬,说住惯了,有感情。”
“农户有想法正常,关键是现在没人手去做工作啊!”
吴良友放下筷子,眉头又拧成了麻花,“底下那帮人,一个个头悬梁锥刺股,忙着复习准备机构改革考试呢,谁有心思管征地这破事?心早飞了!”
“改革是大事,但征地也不能无限期拖下去啊。”
妻子一边细嚼慢咽,一边说着,“你是局长,总得想办法调动积极性,光靠吼和生气可解决不了问题。”
吴良友没吱声,闷头扒饭。
道理他懂,可怎么做?早上方志高还跟他倒苦水,说各股室现在都拿“人手紧张”当挡箭牌,活儿根本派不下去。
他正琢磨明天是不是得开个吹风会,下一剂猛药,门锁“咔哒”一声,紧接着门被“嘭”地推开,带进一股浓烈的、烟酒混杂着火锅底料的复杂气味。
弟弟吴良新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活像刚从哪个酒池肉林里捞出来。
他把手里的皮包往沙发上一扔,发出“咚”的一声,然后一屁股坐下,抓起茶几上那杯凉透了的茶,“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杯,茶水顺着下巴流到衣领上,也浑然不觉。
“哥!你可算回来了!”
吴良新抹了把嘴,声音又急又响,“救命啊!今天这事儿你非得给我摆平不可!”
吴良友嫌弃地皱紧眉头:“嚷嚷什么?像什么样子!一身酒气,赶紧去洗把脸醒醒神!吃饭没?没吃这儿还有点残羹剩饭。”
“吃啥啊!气都气饱了!”
吴良新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墩,声音拔高八度,“向先汉那破公司,我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我非得表演一个原地爆炸不可!”
妻子见状,非常识趣地起身收拾碗筷:“你们哥俩聊,我进去洗碗,有事叫我。”
说完,端着碗筷进了厨房,还贴心地把门虚掩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等厨房门关上,吴良友才没好气地开口:“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过,离向先汉远点?你当耳旁风?”
“哥,你说得轻巧!这又不是逛淘宝,不满意还能七天无理由退货!”
吴良新黑着脸,往前凑了凑,压低了些声音,“以前他确实拿我当个人物,公司大小事都跟我通个气。可自从上次我跟他说,荒草坪那项目有点扎手,他对我态度立马就变了,跟川剧变脸似的!整天甩脸子给我看,话里话外嫌我屁用没有!”
吴良友摸出烟,自己点上一根,又扔给弟弟一根:“荒草坪那项目手续本来就麻烦,我是不是让你传话,叫向先汉直接去找廖启明对接?流程上的事,我不好直接插手。”
“就是因为找了廖启明,才捅了马蜂窝!”
吴良新一拍大腿,情绪更激动了,“向总专门让我在清风洞摆了一桌,请他廖启明吃饭,好家伙,饭吃完了,脸也翻了!昨天我和向总去他办公室,好嘛,那架子端得,比书记县长还牛逼!翘着二郎腿,鼻孔朝天,直接用下巴看人!说什么开发公司的事儿他说了算,连你这个大局长都插不上手!”
“他真这么说的?”
吴良友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
廖启明负责的开发公司,明面上是国土局的下属单位,归他直管。
现在居然敢这么嚣张?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一把手了?
“千真万确!我要是有一个字瞎编,天打五雷轰!”
吴良新指天发誓,“当时向总那个脸啊,绿的跟黄瓜似的!我赶紧在旁边打圆场,说廖经理真幽默,开玩笑呢。结果你猜他怎么着?他慢悠悠地、特别欠揍地点点头,说‘嗯,差不多就这意思’。哥!你可是正牌局长,他廖启明算个什么东西?连个副局长都不是,就敢骑在你脖子上拉屎?这你能忍?反正我是忍不了!”
窗外一阵邪风刮过,“呼”地一下把窗帘吹起老高。
外面的夜空黑沉沉的,半颗星星都看不见。
吴良友深吸一口烟,烟雾缭绕中,廖启明平时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浮现在眼前:汇报工作没个正形,问啥都是“还行”、“再看看”;上个月局里研究荒草坪项目,他死活非要留给开发公司自己搞,当时就觉得这厮肚子里有坏水。
现在看来,何止是坏水,怕是藏着雷呢!
“向先汉呢?他就没点表示?当场没掀桌子?”吴良友问。
“他敢吗?”吴良新撇撇嘴,一脸不屑,“向总还指着从荒草坪项目里捞油水呢,得罪了廖启明,项目不得黄摊子?哥,这回你真得拉我一把,不然我在向先汉那儿真混不下去了,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吴良友弹了弹烟灰,心里开始拨算盘。
他这个弟弟,他太了解了,本事不大,心气不小。
就算不在向先汉公司干,他那个砂厂好好经营,混个温饱也没问题。
可吴良新不这么想,他觉得丢了副总的头衔,就是社会性死亡,回家肯定要作天作地。
但廖启明这厮,也确实是个问题。
听弟弟这么一说,这货不仅态度嚣张,背后恐怕还有利益链。
这事要是处理不好,搞不好会引火烧身,把自己也搭进去。
“你想让我怎么帮?直接下命令把项目批给向先汉?”
吴良友盯着弟弟,脸色严肃,“不可能!这不符合程序,局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传出去我还干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