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阳光勉强穿透了连日阴雨残留的厚重云层,给杨柳镇镀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金边。
蓝蝴蝶宾馆在晨曦中醒来,恢复了白日的忙碌与寻常,仿佛昨夜的一切喧嚣、冲突与隐秘的恐惧都只是幻影。
吴良友几乎是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他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眼窝深陷,眼球布满血丝,脸色蜡黄,比昨晚醉酒时更加憔悴。
那写着警告的便签和那片红色的布料,被他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公文包最内侧的夹层里,像两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他用冷水反复冲洗着脸,试图振作精神,但镜中那个惊魂未定、充满恐惧的男人形象,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厌恶。
他强迫自己换上带来的另一套西装,打上领带,努力挺直腰板,试图找回平日里那个吴局长的威严。
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慌乱,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虚弱。
早上八点半,杨柳镇乡镇配套改革工作推进会在镇政府大楼会议室准时召开。
会议室里座无虚席,镇领导班子成员、各科室负责人、相关村社干部济济一堂。
主席台上,许明明坐在正中,王鹊和吴良友分坐两侧。
许明明今天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显得干练而沉稳。
她主持会议,声音清晰有力,首先对吴良友的到来表示欢迎,并对他昨晚遭遇车祸虚惊一场表示慰问。
她的表现无可挑剔,仿佛昨夜包间里的不快从未发生。
王鹊坐在一旁,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微笑,偶尔附和许明明的话,或者对吴良友投去看似关切的一瞥。
但吴良友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深处的一丝冷淡和疏离,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这让他更加确信,王鹊一定知道些什么。
轮到吴良友讲话时,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准备好的讲稿。
然而,当他开口时,声音却带着明显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试图照本宣科,但思绪却总是飘忽,好几次念错了行,或者停顿下来,眼神茫然地看向台下,仿佛在寻找什么。
台下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投来疑惑的目光。
“……所以,我们一定要……呃……”
吴良友又一次卡壳了,他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拿着讲稿的手微微发抖。
他下意识地抬眼扫过会场,目光忽然在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定格了一下。
那里,坐着一个穿着暗红色外套的中年妇女,低着头,看不清楚面容。
但那抹暗红色,像一根针,猛地刺了他一下!
他心脏骤停了一瞬,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虽然理智告诉他那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与会者,但恐惧已经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昨夜便签上的警告、那片红色的布料、车祸时的红衣魅影……瞬间全部涌上心头!
“……一定要……坚定不移地……推进改革……”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语无伦次,最后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会场里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
许明明微微蹙眉,侧过身,低声提醒道:
“吴局?您没事吧?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她的语气带着关切,但眼神里却闪过一丝探究。
王鹊也转过头,看着吴良友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随即又换上担忧的表情:
“老吴,脸色这么差,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吴良友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没……没事,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重新拿起讲稿,试图继续,但接下来的发言已然失去了之前的条理和气势,变得干巴巴、磕磕绊绊。
会议在一种略显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
吴良友如坐针毡,感觉台下每一道目光都充满了审视和怀疑,尤其是那个穿暗红色外套的女人,虽然始终没有抬头,但他总觉得有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吴良友几乎是第一个站起身,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许明明和王鹊走过来,准备陪他一起去食堂用餐。
“吴局,中午我们在机关食堂简单吃点,下午还要去几个村看看现场。”许明明说道。
“不了不了,”吴良友连忙摆手,声音还有些发紧,“县局那边突然有点急事,我得马上赶回去。现场……现场下次再看吧。”
他现在只想立刻离开杨柳镇,离开这个让他接连受惊的是非之地。这里的空气都让他感到不安。
许明明和王鹊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掩饰过去。
“这么急?饭总要吃一口吧?”王鹊假意挽留。
“不了,真有事。”
吴良友态度坚决,甚至带着一丝仓皇。
他看了一眼王鹊,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含糊地说:“老王,杨柳镇这边的工作……你多费心。那几块地的事,我回去会抓紧研究。”
他此刻只想稳住王鹊,生怕逼急了对方会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
王鹊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吴局放心,杨柳镇的工作我们一定会做好。您路上小心,可别再像昨晚那样了。”
他特意强调了“昨晚”两个字。
吴良友心里一凛,不敢再多说,匆匆与两人道别,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自己的专车——
镇上临时给他安排了一辆车送回县城。
坐在回程的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杨柳镇街景,吴良友的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
但他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那个隐藏在暗处的警告者,那个神秘的“红衣女人”,就像一把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而王鹊和许明明,他们在这场迷雾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他掏出手机,想给某个“关系”打个电话,侧面了解一下情况,但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
在弄清楚对手是谁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带来更大的危险。
与此同时,在镇政府大楼里,许明明和王鹊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吴良友的车绝尘而去。
“他今天很不对劲。”
许明明转过身,靠在窗边,眉头微蹙,“不仅仅是没休息好那么简单。他在害怕。”
王鹊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做多了亏心事,自然怕鬼敲门。”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许明明盯着他:“老王,你跟我说实话,昨晚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吴良友说的‘红衣女人’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他车祸的时候,司机也喊过这个。”
王鹊弹了弹烟灰,目光有些飘忽:
“谁知道呢?也许是亏心事做多了,产生幻觉了吧。至于昨晚……没什么,就是他喝多了,想对肖艳动手动脚,被我拦住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但眼神却避开了许明明的直视。
许明明显然不信,但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若有所思地说:
“他这么仓促地离开,那三块地的审批恐怕又要节外生枝了。”
“放心,”王鹊掐灭烟头,语气笃定,“他不敢不批。他比我们更怕事情闹大。”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文件,状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忘了跟你说,县文联那个刘老秀才,他女儿……就是前几年在大沙河隧道口车祸里没的那个姑娘。”
许明明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了然。
她看着王鹊,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更多东西,但王鹊已经低下头,开始批阅文件,表情平静无波。
窗外的阳光似乎明亮了一些,但投射进房间的光线,却仿佛照出了更多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和谜团。
吴良友的仓皇离去,并未让杨柳镇恢复平静,反而像是揭开了更深层漩涡的一角。
蓝蝴蝶依旧在国道边闪耀,但它的阴影里,似乎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等待着在适当的时机,破茧而出,掀起更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