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璐从“老陈记面馆”走出来,感觉脸上被风一吹,凉飕飕的,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面馆里对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掉了金豆子。
她赶紧用手背擦了擦,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面馆老板找零时那探究的眼神,像两根细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哭吗?”
她在心里怼了一句,虽然面上依旧是那副我见犹怜的柔弱模样。
捏着手里皱巴巴的零钱,万璐开始盘算这漫长的两个多小时该如何挥霍。
总不能像个失魂落魄的游魂一样在路边杵着,接受过往行人目光的洗礼。
往前溜达了没几步,一块写着“玫瑰衣坊”的招牌就撞进了眼帘。
橱窗里挂着几件童装,颜色鲜亮得像打翻了调色盘,其中一件蓝色的小运动服尤其扎眼。
万璐的脚步瞬间被粘住了,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精准命中。
儿子那双看见别家孩子穿新衣服时亮晶晶又带着点羡慕的小眼神,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
“姐,进来看看呗,刚到的新款,童装纯棉的,孩子穿着舒服。”
老板娘是个伶俐的姑娘,马尾辫一甩一甩,说话跟抹了蜜似的。
万璐像被催眠了一样,脚不听使唤地挪了进去,手指着那件蓝色运动服,声音有点干涩:“那件……怎么卖?”
“姐好眼光!这件六十,质量没得说,耐穿还吸汗!”
六十?万璐心里咯噔一下,这够她买好几天的菜了。
脑海里两个小人开始打架,一个说“日子紧巴,别乱花钱”,另一个举着儿子渴望的小脸说“买买买!”。
最终,母爱以压倒性优势胜出。
“不用试了,拿个三岁孩子能穿的码。”
她咬咬牙,感觉这句话花掉了好大的力气。
付完钱,拿着装衣服的袋子,心里那股又甜又涩的滋味更浓了。
甜的是想象儿子穿上新衣服的开心模样,涩的是钱包瞬间瘪了下去。
“姐,您自己也看看呗?这件碎花衬衫,特别衬您气质,才五十!”
老板娘趁热打铁,攻势凌厉。
万璐本想拒绝,可眼角余光瞥见了试衣镜里的自己——洗得发白的外套,乱得像鸟窝的头发,脸上还挂着未散尽的愁苦,活脱脱一个被生活榨干了汁水的“黄脸婆”。
一股酸楚直冲鼻尖。
“我……试试那件。”她指着碎花衬衫,声音更低了。
当她换上那件清爽的碎花衬衫,再次站在镜子前时,差点没认出自己。
虽然眼底的疲惫依旧,但整个人确实精神了不少,连带着腰杆都下意识挺直了一些。
“哎呀姐!这衣服简直就是为您量身定做的!显白,显气质!”
老板娘的彩虹屁及时跟上。
万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挤出一个微笑,再次掏出了钱包。
这下,心里的天平彻底倾斜,甜的部分被涩淹没——
这一百多块,几乎是她们母子半个月的嚼用。
提着两个购物袋,刚走出服装店,旁边卖皮鞋的小摊老板就热情地吆喝起来:“妹子,看看皮鞋?真皮的,便宜卖了!”
万璐本想目不斜视地走开,可目光扫过一双黑色男士皮鞋时,又定住了。
孩子他爸那双鞋,鞋头都快磨穿了,脚趾头若隐若现,虽然他现在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但终究是孩子的爹……
“那双多少钱?”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四十!妹子,这价我都不赚钱,就当交个朋友!”
蹲下身摸了摸鞋面,质感确实不错。
得,咬咬牙,再咬一次!反正牙口好。
于是,第三个袋子到手,手里的钱也彻底见底,连回去的车费都得精打细算了。
她提着“战利品”,找了个路边的长椅坐下。
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她心里那块大石头,却一点也没被晒化。
看着路上行色匆匆的学生、闲聊的大妈、忙碌的上班族,她感觉自己像个站在舞台边缘的看客,热闹是他们的,自己只有手里的袋子和一腔愁绪。
磨蹭了近一个小时,她看了看表,快四点了。
深吸一口气,起身把旧外套脱了塞进布包,只穿着新衬衫,又用手沾了点口水,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体面人”。
往回走的路上,路过一个水果摊,红得发亮的苹果勾住了她的脚步。
犹豫再三,她还是称了两斤——空着手去求人,总显得诚意不足。
再次站在国土局气派的大门口时,正好四点二十。
门卫老聂这次没拦她,只是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瞥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万璐的心跳瞬间加速,像揣了只兔子。
走进安静的办公楼,楼道里只有她高跟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嗒嗒”声,格外清晰。
三楼,局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低沉的说话声。
她在门口做了好几次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敲响了那扇决定她命运的门。
“进来。”是吴良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万璐推门而入。
吴良友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眉头紧锁,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仿佛在研究世界难题。
抬头看见是她,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文件,指了指旁边的真皮沙发:“坐。”
办公室很宽敞,红木书柜,山水画,角落里的鱼缸还有几尾金鱼悠闲地摆着尾巴。
对比自家转个身都困难的鸽子笼,这里简直是宫殿。
“吴局长,您好。”万璐把苹果轻轻放在茶几上,手心全是汗,“我是杨柳所的万璐,上午……跟您爱人说过的。”
吴良友“嗯”了一声,起身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坐回椅子上,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开口:“为了单位改革的事吧?你先说说情况。”
“是,吴局长。”
万璐低下头,声音带着颤音,“我笔试没考好……怕被裁下来。家里孩子还小,不能没了工作……求您帮帮忙。”
说着,眼眶就红了,演技堪比老戏骨。
吴良友沉默着,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一副“我很为难”的样子:
“万璐啊,这次改革,上面盯得紧,政策卡得死,我也不好办。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她,“你男人之前干的那事,可是让我很被动啊。我这会儿要是帮你,别人会怎么想?”
万璐心里一紧,赶紧解释:
“吴局长,那天的事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他就是个莽夫,我已经狠狠骂过他了!我这次来,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只要您能拉我一把,让我做什么都行!”
这话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吴良友看着她,眼神复杂。
他之所以不愿意帮万璐,除了她男人闹事之外,更深层的原因是,他总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或者说,她背后可能有人。
上次在蓝蝴蝶宾馆,那诡异的走廊脚步声,以及他中途起身,竟在万璐熟睡时,从床头柜摸出一支正在运行的录音笔!这让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动声色地删掉了里面的内容,心中已是一片冰寒。
这女人,要么是受人指使来套他话,要么就是心怀叵测想抓他把柄。
无论是哪种,都让他感到极度危险。
帮她?不把自己搭进去就谢天谢地了。
他叹了口气,目光在她新换的衬衫上停留片刻,语气缓和了些:
“万璐,说实话,你在杨柳所的工作态度,我还是认可的。这次改革,我也不想看到踏实干事的同志受委屈。”
万璐心中一喜,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
“谢谢吴局长!您要是能帮我,我一辈子记您的大恩大德!”
“但是,”吴良友话锋一转,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现在流程都走到这儿了,笔试成绩也公布了,我不能明着违规。这样吧,我给你指条路……”
他转过身,表情凝重,“你去找人社局的谢局长,他具体负责这事。你把你的实际困难跟他好好汇报一下,争取个面试机会。如果面试表现好,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谢局长?我……我不熟悉啊。”万璐有些茫然。
吴良友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纸笔:
“我帮你写封推荐信,他多少会给我点面子。信里我会说明你的情况和能力,至于成不成,就看你自己了。”
他刷刷地写了起来。
万璐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原本以为会吃闭门羹,没想到峰回路转。
感激之余,那丝因为宾馆事件而产生的疑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暂时压了下去。
吴良友很快写好信,装入信封递给她:“拿好,明天一早就去。态度要诚恳,重点突出你的困难和决心。”
万璐双手接过信封,像捧着救命符:“吴局长,太感谢您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吴良友摆摆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都是为了工作。不过你也别抱太高期望,最终还得看政策。另外,回去好好跟你男人说说,别再那么冲动了,对谁都没好处。”
万璐连连点头,千恩万谢地退出了办公室。
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这一次,是庆幸,是感激,是压力释放后的宣泄。
楼道依旧安静,她却觉得脚步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不知道的是,办公室里的吴良友,在她离开后,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
推荐信?不过是缓兵之计,把人支到人社局那边去,既能显得自己尽了力,又能把这个“麻烦”推开。
想起之前龙皓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居然敢用宾馆视频和录音笔举报自己,结果怎么样?他吴良友凭借敏锐的警觉和过硬的关系网,不仅轻松化解,还反将一军,让那小子吃了处分。
经过那件事,他更加确信,自己是受老天眷顾的,这点小风小浪,根本不算什么。
万璐走出办公楼,夕阳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她深吸一口气,朝着县医院的方向走去——男人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对劲,她得去问问医生。
生活再难,她也得咬牙挺住,为了孩子,也为了这刚刚露出一线光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