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夜风,带着粗粝的沙砾和刺骨的寒意,抽打在朱迪脸上。这真实的、野性的冰冷,反而让她从地下那粘稠甜腥的噩梦感中清醒了几分。左臂的伤口在匕首拔出后血流如注,她撕下破损的制服下摆,用牙齿配合右手,勉强进行了压迫包扎。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肋间的旧伤和腿部的固定装置,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但疼痛也是锚。肉体清晰的痛楚,暂时压过了精神层面那根被强行系上的、若有若无的“丝线”带来的异样牵扯感。她靠在一块风化的巨岩背后,剧烈喘息,回望来路。污水处理厂巨大的轮廓在夜幕下如同一头匍匐的怪兽,其边缘的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但并未立刻追出。或许那“痛觉共鸣体”对开阔、寒冷且充满自然能量扰动的荒原有所忌惮,或许它接到了其他指令。
她低头看向胸前。凯尔的骨制挂饰裂痕清晰,原本温润的乳白色光晕几乎消散殆尽,只剩下极其微弱的一丝,如同风中之烛。它曾提供的清凉庇护感已所剩无几。而自己的警徽,虽然不再灼热,却隐隐传来一种持续的低频震动,仿佛在接收或呼应着远方某个源头的信号——毫无疑问,来自“荆棘王座”,来自尼克。
“它知道……它在等你靠近……”尼克的最后警告在耳边回响。她的逃脱,可能本就在“熵”的某种计算或容忍范围之内?是为了让她带路?还是说,她本身已成为一个移动的“信标”或实验样本?
恐惧如同冰水渗入骨髓,但朱迪用力甩了甩头,将恐惧甩开。现在不是沉溺于恐惧的时候。她必须找到凯尔和其他人,必须把“熵”的真正目标——利用尼克和她的“钥匙”污染圣地——传递出去。
根据凯尔之前简略的描述和星图方位,她勉强辨认出“回响之地”的大致方向,在东北方,需要穿越这片广袤而危险的荒原。而凯尔原计划带领队伍撤离的旧引水渠出口,应该在西北方向,两者并不完全一致。她现在孤身一人,没有补给,没有地图,只有残破的身体、破碎的信念,和一个可能招致灾祸的“标记”。
她检查了芬妮克给的信号发射器,指示灯彻底熄灭,没电了。埃德加给的营养剂还在。她拧开,将粘稠苦涩的液体挤进喉咙,感受着微弱的能量流入身体。
休息了不到十分钟,她强迫自己站起来。不能停留,每一秒都可能意味着同伴陷入危险,或“熵”的计划更进一步。她将破损的警徽塞进衣服更深处,希望能稍微隔绝那诡异的震动,然后迈开脚步,一瘸一拐地,向着东北方,向着荒原深处走去。
荒原的夜晚并非死寂。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夜风穿过岩缝发出呜咽,还有窸窸窣窣的小型生物活动声。每一种声音都让朱迪神经紧绷。她的感官被地下经历折磨得过度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放大成潜在威胁。
更糟糕的是那根意识“丝线”。行走间,她偶尔会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或心悸,视野边缘闪过破碎的暗红色光影,耳边响起微弱的、混合着尼克和阿尔瓦声音的呢喃。这是“荆棘王座”通过这条连接施加的远程干扰,试图磨损她的意志,或者……收集她在恐惧与痛苦中产生的“数据”。
她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力,不断加固自己的精神防线,回忆与同伴的羁绊、守护城市的誓言,用这些积极的、坚定的记忆去对抗侵蚀。这让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加速消耗。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遇到了第一个明显的威胁——一小群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绿光的鬣狗。它们显然嗅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和虚弱气息,呈扇形围拢过来,低声咆哮,露出黄色的獠牙。
朱迪停下脚步,背靠一块岩石,右手握紧了苍爪给的匕首。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可能正面战胜这群掠食者。她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凯尔那种低沉的、带着某种韵律的喉音,同时将残存的一点意志力注入胸前的骨制挂饰。挂饰裂痕处,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或许是那闪烁的、与荒原自然能量略有共鸣的微光,或许是她模仿的声音中带着守林人特有的气息,又或许是她虽然虚弱却挺直脊背、毫不退缩的姿态中透露出的某种危险性,领头的鬣狗犹豫了,它烦躁地刨着地面,低吼了几声,最终带着族群缓缓退入了黑暗。它们或许更愿意去捕食更容易得手的猎物。
朱迪松了口气,冷汗浸湿了皮毛。这只是侥幸。荒原中比鬣狗危险的生物不知凡几。
天色渐渐泛起灰白。在晨光微熹中,朱迪发现了一些并非天然形成的痕迹——几个很浅的、似乎属于蹄类的脚印,指向东北方,脚印旁有被小心掩饰过的、某种草药燃烧后的灰烬痕迹,以及一个刻在岩石底部、极其隐蔽的符号,与凯尔之前刻画的有些相似。
是凯尔他们!他们可能也选择了这个方向,或者至少有人在这条路线上留下了标记!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再次燃起。她仔细辨认着痕迹和符号,调整方向,加快了脚步。每多一个同伴的痕迹,就多一分力量。
随着太阳升起,荒原露出了它严酷而壮丽的真容。嶙峋的怪石,稀疏的耐旱植物,延伸至天际的黄土和砾石。温度开始升高,朱迪的喉咙干得冒烟,左臂的伤口在运动和高温下又开始渗血,传来阵阵抽痛。她找到一小丛多刺植物,费力地折断,咀嚼那一点点苦涩的汁液勉强润喉。
大约中午时分,她攀上一道低矮的砂岩山脊,试图眺望更远的方向。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令人心悸的一幕。
在东偏南方向,靠近动物城边缘荒原的地带,一股淡淡的、不自然的暗红色尘雾,如同缓慢扩散的污渍,在地平线上弥漫。尘雾中,似乎有几个移动的小黑点。即使距离很远,朱迪也能感觉到那里传来的、熟悉的痛苦与混乱的共鸣波动——是次级“痛觉共鸣体”!它们已经离开地下,开始在荒原边缘活动了!它们在搜寻什么?扩散影响?还是……追踪?
更让她心焦的是,在暗红色尘雾的更前方,似乎有零星的反光和隐约的声响,像是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或追逐。难道是凯尔他们被发现了?
必须尽快赶过去!
然而,下山脊时,她的左腿旧伤因过度使用和疲劳,固定装置松脱,一阵剧痛让她失去平衡,从陡坡上滚落下去!
天旋地转,沙石灌入口鼻,身体多处传来新的撞击痛楚。当她终于止住跌势,头晕目眩地趴在地上时,发现右脚的脚踝也扭伤了,传来尖锐的疼痛。
真是雪上加霜。她挣扎着坐起,检查伤势。左腿固定完全失效,需要重新处理;右脚踝肿胀;左臂伤口崩裂;全身布满擦伤和淤青。而距离可能的冲突地点,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心头。以她现在的状态,别说支援,恐怕爬到那里都成问题。
就在她几乎要被疲惫和伤痛击垮时,胸口的警徽和几乎失效的骨制挂饰,同时产生了反应!
警徽的震动变得急促,而挂饰裂痕中那最后一点乳白光晕,突然脱离出来,化为一丝极其纤细的光线,指向她侧前方不远处的一处岩缝。与此同时,一个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异常清晰冷静的意识片段,如同直接在她疲惫的脑海中“响起”:
“下面……有捷径……和水……小心……‘荆棘’的根须……已经……延伸到……这里……”
是尼克的声音!但感觉不同,少了许多痛苦和混乱,多了一丝压抑的急迫和……某种冰冷的计算感。这声音并非通过那根“丝线”传来,倒像是利用了警徽和挂饰残存能量产生的某种临时共鸣通道。
朱迪艰难地爬向那处岩缝。岩缝狭窄,向内延伸,漆黑一片。但尼克所说的“根须”很快得到了证实——在岩缝入口的内壁,她看到了极其细微的、如同毛细血管般的暗红色脉络,正在岩石中缓慢生长、渗透,与她在下水道看到的物质同源!“熵”的影响,果然已经开始向荒原地下蔓延!
岩缝内传来微弱的水流声和凉意。这可能是干涸河床下的隐蔽水脉。如果这真是尼克指引的“捷径”……
她没有时间犹豫。赌一把!
她忍痛收缩身体,挤进岩缝,沿着狭窄潮湿的通道,向着水流声和尼克指引的方向,艰难地爬去。黑暗和压迫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带路的是一缕微光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地下通道比预想的更长,更曲折。有时需要涉过冰冷的浅溪,有时需要挤过几乎无法通过的缝隙。暗红色的“根须”时隐时现,越往深处,越密集。它们似乎对尼克指引的这条路径有所“避让”,或是尚未完全覆盖。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自然光。朱迪奋力爬出洞口,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被风化岩柱半包围的小小绿洲。一洼清澈的泉水从岩石下渗出,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潭,周围生长着一些耐阴的蕨类植物。这里隐蔽而宁静。
她顾不上许多,扑到水潭边,贪婪地饮水,清洗伤口,并将所剩无几的干净布料浸湿,重新包扎左臂和脚踝,并用找到的坚韧藤蔓和木棍,重新固定了左腿。
清凉的泉水和短暂的喘息让她恢复了一丝生气。她靠坐在岩壁下,这时才注意到,水潭边松软的泥土上,有几个新鲜的足迹——有蹄类,也有爪类,大小和她认识的同伴吻合!而且足迹指向绿洲另一侧一个更隐蔽的出口。
凯尔他们来过这里!而且很可能刚刚离开不久!他们也在利用地下路径躲避追踪!
希望大增。她正准备起身循着足迹追赶,胸前的警徽猛地一震!这一次,传来的不再是模糊的指引,而是一幅强行挤入脑海的、断断续续的画面:
……暗红色的茧……剧烈搏动……蓝色的锁链一根根崩断……
……阿尔瓦的阴影在狂笑……在哭泣……融入茧壁……
……尼克的轮廓……在消散……又似乎在凝聚……变成另一种形态……冰冷……锐利……
……茧的顶端……裂开一道缝隙……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画面伴随着尼克最后一句清晰、却让朱迪遍体生寒的意识传递:
“第一阶段……完成。‘荆棘之心’……即将苏醒。它的目标……是所有‘回响’……”
“朱迪……快走……别让它……通过我……找到你们……”
“我的时间……不多了……”
“荆棘之心”?那是什么?尼克所说的“通过我”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绿洲外的荒原远处,传来一声悠长、凄厉、充满痛苦共鸣的尖啸!这声音与之前“痛觉共鸣体”的嘶叫不同,更加尖锐,更具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刺入灵魂,并且……隐约带着一丝尼克的音色特质!
尖啸过后,朱迪感觉到,那根一直隐隐连接着她的意识“丝线”,陡然变得清晰、牢固了数倍!仿佛另一端的存在,刚刚完成了一次“升级”,感知和连接能力大幅增强!
与此同时,绿洲边缘的岩壁上,那些原本缓慢生长的暗红色“根须”,仿佛受到了召唤,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增粗,并且朝着绿洲内部,朝着朱迪的方向,如同活物般蜿蜒探来!
尼克最后传递的信息,并非指引,而是最后的警告和……告别?
朱迪猛地跳起,不顾伤痛,朝着同伴足迹指向的出口狂奔。身后,暗红色的“根须”如同嗅到血腥的蛇群,加速蔓延,紧追不舍。
而在遥远的“荆棘王座”方向,一股庞大、冰冷、混合着极端痛苦与绝对秩序的恐怖意志,如同新生的风暴,缓缓睁开了“眼睛”,第一次,清晰地将它的“目光”,投向了荒原,投向了“回响之地”的方向,也投向了那个与它核心“部件”有着深刻羁绊的、正在逃亡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