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洗,透过临时药房那扇糊着桑皮纸的支摘窗,在布满刀凿斧痕的青砖地面上切割出几块斜斜的、明亮的光斑。
光斑里,细小的尘埃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在混合着草药清苦与陈年墨锭醇厚的气息中,不知疲倦地浮沉舞动。
苏锦晨那句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决断,其铿锵的余韵,似乎还萦绕在梁柱之间。
未曾完全散去,但新的、更为精细缜密的搜寻,已然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器械,在草海这片被晨曦唤醒的土地上,悄无声息却又坚定不移地铺展开来。
令狐岚岚独自一人,踏着被露水打湿、略显滑腻的蜿蜒小径,再次来到了那片位于传承馆工地东南方向、几处早已荒废、墙体倾颓斑驳的老宅遗址之间。
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毫无纹饰的深青色窄袖劲装,满头乌发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乌木簪子紧紧绾成一个利落的髻。
浑身上下再无半点多余的装饰,力求将行动间的声响与自身气息的流露降至最低。
她闭上那双顾盼生辉的灵眸,并未像寻常探查那般急于释放灵觉横扫四周,而是首先调整呼吸,使之变得绵长而轻缓,近乎胎息。
她将全部的心神,如同百川归海般,收敛、凝聚于一点——那虚无缥缈,玄之又玄,却可能真实存在的“古老药气”之上。
这“药气”,并非寻常草木蒸腾出的清新之气,也非丹药初成时那浓郁扑鼻的异香。
而是千锤百炼的药材精华,在特定的炼制手法与岁月沉淀下,于特定环境中留下的一种极其微弱、近乎本源的“印记”。
它可能渗透进木质梁柱的纹理深处,可能依附于砖石冰冷的孔隙之内,甚至可能萦绕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历经数百年的风吹雨打,仍未曾彻底消散。
她伸出右手,纤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拂过一堵半塌的、爬满了干枯薜荔与深绿色滑腻苔藓的照壁。
指尖传来的,是石材粗糙冰凉的质感,以及植物残体腐败后的松软。
但她灵狐血脉赋予的超凡感知,却如同最细微的触须,穿透这表层的物理触感。
试图深入砖石的内里,去捕捉、去分辨那可能被其吸纳、封存了漫长岁月的、属于药物的分子印记。
她屏蔽了耳边芦苇摇曳的沙沙声,忽略了远处工地隐约传来的夯土号子,甚至连自己平稳的心跳与血液流淌的声音,都渐渐从意识的 foreground 退去。
她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与这段被厚重时光尘埃所覆盖的历史之间,进行着一场无声而艰难的对话。
时而,她在一口井口被荒草半掩、幽深不知几许的古井边蹲下,闭目凝神,灵觉如同无形的丝线。
缓缓探入那从井底升腾上来的、带着地底阴寒与水汽的微风中,细细品味着其中是否夹杂着一丝半缕不同寻常的、属于精心炮制过的药材的、极淡的余韵。
时而又静立于一座门楣歪斜、门扇早已不知去向的老宅门槛前,久久不动,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仿佛在空气中捕捉着某种常人根本无法察觉的、若有似无的“味道”。
细密的汗珠,再次从她光洁的额角、挺翘的鼻尖,乃至线条优美的下颌处渗出,在初升朝阳的斜照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她能感觉到精神力的快速消耗,太阳穴传来隐隐的胀痛,但她依旧维持着那种极致的专注,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异常。
与此同时,在那间充作临时书房、原本堆放杂物的库房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夏紫薇几乎将自己“埋”进了那愈发显得“汗牛充栋”的故纸堆中。
案几上、脚边临时搭起的木板上,甚至墙角清理出来的一块空地上,都堆满了各种纸张泛黄、边缘卷曲破损、甚至带着明显虫蛀痕迹的线装古籍、地方县志、字迹潦草的族谱手抄本。
以及一些墨迹深浅不一、显然出自不同人之手的私人游记或杂谈笔记。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淡淡霉味,以及夏紫薇为了提神而冲泡的一壶浓烈苦茶混合在一起的、独特而有些呛人的气息。
她挽起了衣袖,露出一截白皙却沾了些许墨渍和灰尘的手腕,手中那支小巧的狼毫笔时而在砚台中舔饱墨汁。
时而在摊开的素白宣纸上飞快地记录下某些关键的字句、可疑的时间节点或人物特征。
她的目光锐利而专注,快速扫过一行行或工整、或潦草、或已然模糊不清的字迹。
“《李家坳杂记·残卷》,”她轻声念着,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略带沙哑。
“元至正年间,村中猎户张五,于西山北麓被不知名毒虫所伤,足踝肿胀如瓠,伤口溃烂,流黑绿脓水,异臭扑鼻,日夜号哭,遍请郎中药石罔效。
三日後,忽有一游方道人至,蓑衣斗笠,不见面容,探视后,取黑色药粉少许,以无根水调匀,敷于创口。初时冰寒刺骨,须臾转暖,疼痛立止,脓水渐收。
次日,腐肉自行脱落,新肉芽如珊瑚丛生,旬日而愈,仅留浅疤。问其名号,不答,掷一枯枝于地,化青烟而去。”
念到此处,夏紫薇的笔尖在“黑色药粉”四字上顿了顿,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
她摇了摇头,自语道:“药效迅猛,立竿见影,确非凡品。但颜色是黑色,与张氏族谱所载‘赤色丹丸’迥异,且症状是外伤溃烂。
而非小儿高热搐搦之内症,应对方式也不同,一是外敷,一是内服。虽都神秘,但关联性……似乎不大。”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这张残破的纸页归入旁边那叠标记着“待进一步核实”的文牍之中,那叠纸已然有了相当的厚度。
她又拿起另一本封面缺失、以针线粗糙缝合的册子,辨认着上面那如同鬼画符般难辨的字迹。
“《西山王氏祖训拾遗·先祖遇仙记》……‘始祖讳逵,性豪侠,宋末避祸,携金珠北行,于西山松林遇匪,尽失其财,仆从散尽,孤身遁入深山。
饥寒交迫,肢冷如冰,意识昏蒙之际,忽见一白衣人,身影朦胧,于古松下以石釜煎药,异香满谷。
白衣人招之,赠一碗碧色汤汁,温润如玉。逵饮之,通体暖融如浸温泉,寒气尽去,精力勃发,更胜往昔。
恍惚见白光引路,遂得出。回顾,松柏依旧,人迹已渺,唯余药香袅袅,三日不绝。’”
“碧色汤汁……”夏紫薇秀丽的眉毛再次蹙紧,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颜色又是不同。
这描述……‘通体暖融’、‘精力勃发’,更像是大补元气、驱散寒邪的温补之剂,与那急救危症、退热镇惊的‘赤色丹丸’药性似乎也南辕北辙。
场景更是过于玄奇,‘白光引路’、‘三日药香’,近乎志怪小说了。”
她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阅读而有些发胀发涩的双眼,无奈地将这本册子归入“关联性弱,可信度待考”的那一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