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油布棚顶,发出连绵不绝的、如同万千春蚕啃食桑叶般的细密声响。
那声音层层叠叠,将整个草海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仿佛一块吸饱了水的厚重灰色绒布,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天地。
工地上早已收了工,白日里喧闹的人声、工具碰撞的铿锵、打桩机那沉闷有力的“咚咚”巨响,都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工人们都躲进了各自临时搭建的、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工棚里,有的早早躺下休息,积蓄明日劳作的气力。
有的则三五成群,围坐在小小的炭火盆边,就着一点劣质烟草和自家带来的炒豆,低声说笑着,那隐约的笑语和着烟草的气息。
随着潮湿的风,丝丝缕缕地飘散过来,更衬得这雨夜有一种远离尘嚣的静谧。
临时药房里,那盏唯一的玻璃罩煤油灯被夏紫薇伸手轻轻拨亮了些,幽黄的光晕如同一个温暖而固执的岛屿,勉强驱散了一隅的黑暗与寒意。
将苏锦晨和夏紫薇相对而坐的身影投在身后粗糙的、带着木材原始纹理的板壁上,那影子随着灯芯火焰的微微摇曳而轻轻晃动,仿佛也有了生命。
那方小小的、色泽沉静的檀木匣子,就放在桌子中央,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像是一个沉默而充满诱惑的邀请。
夏紫薇伸出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匣子表面冰凉的木纹。
目光却投向窗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细密雨丝,忽然开口道:“锦晨,我记得,后面那个堆放杂物的草棚角落里,好像有一张很多年前留下来的、断了弦的旧古琴。
还是之前彻底清理城里的老宅时,觉得丢了可惜,便一并运了过来,一直胡乱堆在那里,也没顾得上找人修理。”
她的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而柔和。
苏锦晨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感兴趣的光芒,他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一枚银针。
抬起头:“古琴?虽然弦断了,无法弹奏出完整的宫商角徵羽,但琴身本身,尤其是岳山、龙龈这些关键部位若是完好。
其天然的梧桐木或杉木共鸣箱体,本身或许就能对某些特定的频率产生独特的反应和放大。”
他顿了顿,似乎在脑海中构建着原理,“即便不能奏出乐曲,单单用手指的关节,或者像这银针之类的器物,去叩击琴身的不同部位——
比如琴额、琴肩、琴腰,想必也能激发出高低、长短、清浊各不相同的声响,那本身就是一种最原始的、未经雕琢的振动。”
“听起来很有道理。”夏紫薇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带着探险般雀跃的笑意。
“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反正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闲着也是闲着。”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在心。
苏锦晨站起身,走到门边,拿起那把靠在墙角的、伞骨有些老旧的油纸伞。
“啪”地一声撑开,伞面上绘着的淡墨山水在灯光下隐约可见。
夏紫薇则小心地捧起那个沉甸甸的檀木匣子,将它稳稳地护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
另一只手则提起了桌上那盏煤油灯的铜质提手。
微弱的灯光在浓密的雨幕中顽强地划出一小圈朦胧而温暖的光晕,勉强照亮了脚下已经开始变得泥泞不堪的地面。
他们一前一后,苏锦晨稍稍侧着伞,为夏紫薇遮挡着斜飘进来的雨丝,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
踩着发出“噗呲”声响的泥水,朝着工地后方那个更加简陋、主要用于堆放各种废旧材料的草棚走去。
草棚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陈腐的木料味、混合着雨水带来的土腥气和一种东西久置不用的尘埃气。
里面堆满了各种替换下来的旧门窗框、残缺不全的废弃青砖灰瓦、以及一些长短不一、不知原本用作何处的零碎木料,杂乱无章,几乎无处下脚。
夏紫薇高高举着那盏风雨飘摇的煤油灯,尽力将光线投向杂物的深处。
苏锦晨则凭着记忆和大致的方向,在那些蒙尘的物件间小心地俯身、侧身,耐心翻找着。
他的手指拂过冰冷潮湿的砖石,拨开缠绕的蛛网,不多时,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目光锁定在一堆用厚实防雨油布半盖着的旧家具下面。
他示意夏紫薇将灯光凑近些,然后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挪开上面压着的几个破旧凳子和一个缺了腿的小几。
果然,一张落满了厚厚灰尘、漆面颜色暗沉、甚至多处已经斑驳剥落。
露出了底下木材本色的老旧古琴,静静地躺在那里。
七根琴弦断了三根,像枯萎的藤蔓般无力地垂落,剩余的四根也松垮地耷拉着。
失去了所有的张力,整张琴看起来落魄而苍老,仿佛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贵族。
“就是它了。”夏紫薇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寻获宝物的欣喜,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美好事物蒙尘的惋惜。
“看这木纹和形制,还是张不错的杉木琴呢,真是可惜了。”
苏锦晨小心地将这张沉重的古琴从杂物的包围中彻底搬出来,用自己的袖子,拂去琴身表面那层柔软而厚重的浮尘。
露出了底下天然生成的、流畅而优美的木纹,那纹路在灯光下如同凝固的水波。
他试着用右手食指的指节,轻轻敲了敲琴身不同的部位——
琴额处声音清亮短促,琴肩处略显沉闷,琴腰处则发出较为空灵悠长的回响。
他侧耳凝神,仔细分辨着那来自空腔琴身的、沉闷而带着古老韵味的共鸣声。
虽然因为琴弦全部松弛甚至断裂,无法产生标准、悦耳的乐音。
但那木头本身被敲击后产生的、原始的振动质感,却带着一种直击心灵的古朴与纯粹。
他们将这张颇有分量的古琴搬回了相对干燥些的药房,安置在桌子空着的一角,与那个檀木匣子并排而立。
夏紫薇再次打开匣子,取出那枚依旧带着地底寒意的青铜金蟾,放在古琴旁边的桌面上。
让煤油灯的光线能够同时笼罩它们。
在昏黄的光线下,金蟾背上那七个按照北斗七星排列的幽深孔洞,愈发显得神秘莫测。
“书里明确说了,开启需要‘七星连珠’的特定顺序。”
夏紫薇的视线在金蟾背部的星图和摊开在一旁的《巧器图说》书页间来回移动。
秀眉微蹙,“但这最关键的顺序,书上却语焉不详,没有直接写明。只在那段注解的末尾,含糊地提了一句‘应四时之序,合北斗运转’。”
“四时之序,北斗运转……”苏锦晨沉吟着,目光仿佛穿透了被雨水模糊的窗户。
投向了窗外那片虚无的、被乌云彻底遮蔽的夜空,努力在脑海中勾勒出星辰运行的轨迹。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乃四时轮回之大道。
而北斗七星,犹如悬于北天的巨大时钟,斗柄指向,便是季节的标识。
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或许……这敲击七星孔洞的顺序,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与当下所处的时节、与北斗斗柄的实际指向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