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草海的雾气还没散,像块浸了水的白棉布裹着芦苇荡,连空气都带着湿漉漉的凉意。
三姨攥着那部用了五年的诺基亚按键手机蹲在老槐树下,手机壳边缘的漆已经磨掉大半,露出里面的塑料底色。
露水顺着槐树叶尖往下滴,打湿了她蓝布裤脚,在布料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圆点。
手机天线被她用手指掰得歪歪扭扭,正对着刚冒头的晨光,听筒里的电流声刺啦作响,像有只小虫子在里面爬。
“……你说啥?开中医馆?”三姨夫的声音隔着三千里路的信号飘过来,混着广东早茶摊的嘈杂——
有茶壶盖碰撞的脆响,有操着白话的吆喝,还有不知谁家孩子的哭闹。
“我这刚跟佛山的玉器商在‘点都德’喝完早茶,那虾饺皮薄得能看见里面的虾仁,正打算去揭阳看玉料呢……”
“看啥玉料!”三姨把手机往耳朵上又按了按,指节因为用力泛得发白,耳廓被冰凉的机身硌出红印。
“咱家那片向日葵地你忘了?就是去年夏天紫嫣拍照片的地方,紫薇说要盖四合院开医馆。
锦晨的医术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你腰间盘突出疼得直哼哼,还不是他扎了三针扎好的?”
她往灶房方向飞快瞥了眼,苏锦晨正蹲在门槛上磨银针,晨光顺着他专注的侧脸淌下来,把银针磨得发亮,连他睫毛上沾的细小灰尘都看得清楚。
“中医馆?”三姨夫的声音突然拔高八度,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在雾蒙蒙的晨光里划出几道灰影。
“那古董店咋办?我刚跟荔湾的老板谈好一批清代的和田玉佩,人家答应让三个点……”
“盘啥盘!”三姨扯了扯被露水沾住的围裙,粗布蹭着脖颈有点痒。
“上次你从潘家园进的那批‘和田玉’,被县文化馆的老张头说是乳化玻璃,亏的钱还没补上呢!
赶紧买最早的机票回来,紫薇她爸中午就到,人家可是贵州首富,带着建筑队来的!”
听筒里传来一阵翻东西的声响,接着是拉链摩擦的刺啦声。
想来是三姨夫在收拾行李:“首富?夏大老板?就是当年锦晨给他调理好高血压,他给送锦旗,上面绣着‘妙手回春活菩萨’的那位?”
三姨夫的声音突然透着雀跃,连电流声都盖不住那股子兴奋,“等着,我现在就叫车去白云机场,最晚傍晚准到草海!
对了,给我留碗酸汤鱼,要放木姜子油的那种,多搁点紫苏叶,上次我带的广东朋友吃了都舔碗……”
三姨刚按断通话,手机屏幕还没暗下去,夏紫嫣就举着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跑过来。
手机壳上镶的水钻在晨光里闪得人睁不开眼,她跑起来时,手机链上的小铃铛叮当作响。
“三姨三姨。”她喘着气,鼻尖上沾着点薄汗,把手机往三姨眼前凑,“我爸说他已经到省卫生厅门口了,李厅长亲自在楼下等呢!”
屏幕上正视频通话,夏大老板穿着一身深蓝色定制西装,袖口露出的手表表盘闪着钻光,正跟穿白衬衫的中年男人握手——
那男人领口别着银色徽章,想必就是李厅长,身后跟着拎公文包的秘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我爸说医疗执照下午就能办下来,还说要给锦晨哥申请‘贵州省名中医’称号呢!”
“啥名中医哟!”苏锦晨不知啥时候站在了身后,手里的银针已经磨得能照见人影,连他自己的眉毛都映得清清楚楚。
“我这十大针法还差最后一招‘透天凉’没吃透呢,上次给王奶奶扎,她还说有点麻……”
“差啥差!”夏紫薇端着铜盆从井边回来,水珠顺着她挽起的袖口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水花。
“上次给省军区张司令治偏头痛,你那套‘青龙摆尾’针法下去,他当场就能打军体拳了,警卫员都看傻了!”
她把铜盆往石台上一搁,水花溅在苏锦晨手背上,他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她却没忍住笑。
“爸说建筑队带了全站仪和无人机,上午就能测绘地形,下午就开槽奠基,连水泥都是贵阳拉来的特种型号。”
说话间,远处的土路上突然扬起黄尘,三辆黑色越野车卷着雾气驶来,车轮碾过带露水的路面,溅起细小的泥点。
为首的那辆车牌号是贵A·,在晨光里闪着光,车标是个跳跃的骏马。
夏大老板踩着锃亮的鳄鱼皮皮鞋从车上下来,鞋跟敲在泥地上发出笃笃声,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笑成了月牙,眼角的细纹里都透着喜气。
身后跟着穿工装的建筑队队长,手里捧着卷蓝色图纸,纸边都用胶带粘了圈,看样子是被反复翻看。
“锦晨贤侄!”夏大老板张开双臂,身上的古龙水味混着草海的湿气漫过来,形成一种奇妙的味道。
“上次你给我调理的腰椎,现在能做俯卧撑了,一次二十个不带喘的!”
他拍着苏锦晨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目光扫过围观的渔民,声音突然提高。
“各位乡亲,以后草海的父老乡亲看病,医药费全免,抓药钱我夏某人包了!”
渔民们顿时爆发出欢呼,瘸腿的王大爷拄着枣木拐杖往前凑。
拐杖头包着的铁皮在地上磨出沙沙声:“夏老板,我这老寒腿能治不?冬天疼得钻心,贴多少膏药都不管用……”
“能治能治!”夏紫薇抢着回答,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往王大爷手里塞,糖纸在晨光里亮晶晶的。
“锦晨会‘烧山火’针法,扎完能让你冬天穿单裤都不冷,去年张爷爷就是这么好的!”
建筑队队长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无人机,巴掌大的机身黑得发亮,他按了下开关。
螺旋桨嗡的一声转起来,吓得玄鳞猛地往苏锦晨身后躲,白衬衫上的龙纹刺绣跟着抖动。
金线在晨光里闪闪烁烁:“这铁虫子咋还会飞?比长白山的飞鼠还吵!”他攥着苏锦晨的胳膊,指节都有点发白。
“这是无人机。”夏紫嫣伸手戳了戳玄鳞的胳膊,笑得直不起腰,手机差点从手里滑出去。
“用来测绘地形的,能拍出鸟瞰图,比你用龙气吹飞芦苇丛靠谱多了,上次你吹飞的芦苇差点砸到渔船……”
玄鳞刚要反驳,脸都憋红了,就见令狐岚岚背着竹篓从山上跑下来,篓子上的麻绳勒得她肩膀发红。
篓子里的天麻还沾着湿润的泥土,带着股山涧的清苦气:“锦晨哥,我找老药农收了二十斤天麻,都是五十年以上的!”
她把竹篓往地上一放,天麻顺着倾斜的篓底滚出来,纺锤形的天麻泛着琥珀色,上面的环纹清晰可见。
“老药农说要放通风处阴干,不能晒太阳,不然药效会跑掉,还说要我给你带句话,问你要不要野山参,他窖里藏着支五品叶的。”
林老头蹲在天麻旁,用烟杆头轻轻拨弄着最大的那支。
紫竹烟杆被熏得油亮:“这天麻不错,断面看着像鹦哥嘴,当年我给县长治头晕,就用的这种,切片时能闻到蜜香味……”
他突然往苏锦晨手里塞了个油纸包,纸包上还沾着点烟丝。
“这是我藏了三十年的麝香,当年在梵净山采药时挖的,治中风最好使,给你当开业贺礼。”
苏锦晨刚把油纸包小心翼翼塞进药箱——
那药箱是他爷爷传下来的,红木表面的漆已经磨得斑驳,突然见夏大老板的秘书举着红色本本跑过来。
皮鞋踩在泥地上沾了不少土也顾不上擦,封面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几个金字闪得刺眼。
“夏董,医疗执照办下来了!省厅特批的‘苏氏中医传承馆’,还附了一张‘特殊门诊’许可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