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头的烟杆“咚”地砸在船板上,烟锅子里的残灰震得飞起来,混在雾气里打着旋,像一群受惊的灰蝶。
“还能在哪儿?在家等着呢!”他朝着玄龟背上的老妇人直挥手,嗓子眼里像卡着团浸了水的棉花,每一个字都带着湿漉漉的颤音。
“你这死丫头,当年说走就走,把个三岁的娃扔给三姨,害得婉儿天天抱着你绣的芦花枕哭。
那枕头都被她哭出了个洞,里面的芦花飞得到处都是,跟下了场小雪似的。”
老妇人的眼眶突然红了,像两团浸了水的朱砂,在雾气里泛着温润的光。
她抬手抹了把脸,掌心沾着的湖水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玄龟青灰色的背甲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像谁在上面点了串墨珠。
“我没走,”她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得摇晃的芦苇,每一片叶子都在发抖。
“我被关在水脉洞里,铁链子锁着琵琶骨,冰冷的铁磨得骨头生疼。
每天能看见的就只有洞顶那块巴掌大的天,晴天时能看见点光,阴雨天就黑得像泼了墨。”
她低头抚摸着玄龟的背甲,指尖划过那些古老的纹路,像在抚摸一件珍贵的旧物。
“多亏了老玄,每天偷偷叼些鱼来喂我,夏天是银鱼,冬天是藏在石缝里的鲶鱼,有时还会带朵水边的芦苇花,放在我手边。
不然啊,早就成了洞里的枯骨,连魂儿都飘不出那黑窟窿。”
玄龟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巨大的头颅轻轻蹭着她的胳膊,粗糙的皮肤擦过她的衣袖,像只温顺的大狗在撒娇。
它眼角的褶皱里还沾着些水草,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晨光里泛着晶莹的光。
苏锦晨这才注意到,玄龟背甲上那些青灰色的纹路里,嵌着不少细小的鱼鳞。
想必是二十年来老妇人喂它时,不小心蹭上去的,有的已经和背甲长在了一起,变成了淡金色的小点,像谁在上面镶了串碎钻。
他突然想起昨晚白芷在水里摸到的那片七彩鱼鳞,边缘光滑得像被水打磨了千年。
或许就是玄龟故意留给她的线索——这老龟竟比人还懂得传递消息。
“上官鸿!”老妇人突然转头瞪着瘫在乌篷船上的男人,眼神里的恨意像淬了冰的刀子,寒得能冻住雾气。
“当年你偷我的水脉珠时,在芦苇荡里对着月亮发誓,说要护我一辈子,这话还算数吗?”
上官鸿猛地抬起头,花白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布满了血丝。
“秀娘……”他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毛刺。
“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当年慕容家的人把刀架在婉儿脖子上,那孩子吓得直哆嗦,连奶都吐了,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三层两层地打开,里面是颗鸽子蛋大的珠子,在雾里泛着柔和的蓝光,像淬了露水的蓝宝石,光晕里还游动着细小的水纹。
“水脉珠我一直收着,藏在船底的暗格里,没给他们,每天我都拿出来擦一遍,怕它蒙上灰,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不敢还给你,怕你一拿到就走,再也不回草海了。”
被称作秀娘的老妇人看着那颗珠子,身体突然晃了晃,玄龟赶紧用脑袋扶住她,像怕她掉进水里。
“二十年了,”她惨笑一声,笑声里裹着泪,像雨打在残荷上,“你把我关了二十年,铁链子磨断了三根,就为了这么颗破珠子?”
她突然扬手,掌心凝聚起一团水汽,像握着颗透明的球,里面还游动着细小的光点。
“没有水脉珠,我照样能引动草海的水脉!你以为这珠子是钥匙?它不过是块能聚水的石头罢了!”
话音刚落,她掌心里的水汽突然炸开,化作无数细小的水珠,像撒了把珍珠,在晨光里折射出七彩的光。
那些水珠在空中打着旋,突然齐刷刷地射向上官鸿,却在离他寸许的地方停住了,悬在半空像串透明的帘子,映出他那张悔恨交加的脸。
上官鸿吓得瘫坐在船板上,裤腿湿了一大片,不知道是湖水还是别的。
他盯着那些悬在眼前的水珠,突然“啪”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打得脸颊瞬间红了起来。
“秀娘,你杀了我吧,”他闭上眼睛,脖子梗得像块硬木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婉儿,更对不起上官家的列祖列宗。
当年若不是我贪慕慕容家的势力,想借他们的手壮大家族,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杀你?”秀娘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都蓄着泪,像雨后的水洼。
“杀了你,谁给婉儿当爹?谁给当年那些糊涂账兜底?你以为死了就能赎罪?没那么便宜!”
她朝苏锦晨扬了扬下巴,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像在打量一件新做的衣裳,“这小伙子是谁?看穿着打扮,倒像是山外的人。”
“他叫苏锦晨,”林老头抢着回话,烟杆往苏锦晨背上一戳,力道不轻不重。
“是婉儿的心上人,也是我的得意徒弟,跟着我学了不少草海的规矩。
我们刚从长白山回来,还带着个会说人话的大泥鳅——哦不,是龙,那家伙能一口气喝下半坛酒,比你当年还能喝。”
秀娘的眼睛亮了亮,像发现了什么宝贝,她上下打量着苏锦晨,突然笑出声。
“长白山来的?那正好,草海的水脉连着长白山的暗河,就像两棵树共用一条根,你身上有那里的灵气,跟草海的水脉能对上。”
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往苏锦晨手里一扔,“接着。”
苏锦晨伸手接住,发现是本蓝布封皮的书,封面上绣着金色的水纹,针脚细密,像水草在水里摆动。
摸上去糙糙的,像揉皱的芦苇叶,还带着淡淡的水腥气。
翻开第一页,里面是用朱砂画的水路图,弯弯曲曲的线条里,嵌着不少闪光的金粉,像夜空中的星星,在晨光里微微发亮。
“《水经注》?”他脱口而出,指尖不小心蹭到书页,那些金粉突然活了过来,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在他手背上画出个小小的水纹印记,凉丝丝的,像条小蛇在爬。
“不是全本,”秀娘摇摇头,玄龟载着她往苏锦晨的小船靠近,水波推着两艘船轻轻碰撞,发出“咯吱”的轻响。
“全本藏在水脉洞最深处,用万年玄冰镇着,那冰寒得能冻住灵气,只有水脉师的血能打开。
这是我偷偷抄的副本,当年趁上官鸿送饭的时候,用芦苇杆蘸着自己的血画的,上面记着草海到长白山暗河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