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ccU的门开了。
陈雪从浅眠中惊醒,抬起头。值班医生走出来,摘掉口罩,脸上带着通宵工作后的疲惫,但眼神是温和的。
“陈小姐,你母亲情况稳定了。生命体征平稳,意识虽然还没恢复,但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上午可以转普通病房了。”
陈雪站起来,腿有些麻。她扶着墙,深吸一口气:“谢谢医生。”
“普通病房需要家属陪护。”医生说,“你们商量一下,排个班。病人需要静养,但身边不能离人。”
“明白。”
医生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廊重新安静下来,只有远处护士站隐约传来的低语声。
陈雪重新坐下,双手交握,抵在额前。陪护。这两个字在她脑子里转了几圈,带出一连串具体的问题:谁?什么时候?怎么轮换?
她拿出手机,屏幕光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刺眼。通讯录里一个个名字滑过去:陈阳、金俊明、苏曼、甚至王秀芬……
最后她锁了屏幕。
天快亮了。窗外的天空从墨黑变成深灰,再泛起一丝鱼肚白。城市正在醒来,早班公交车开始运行,第一批环卫工人走上街头。
陈雪站起来,走到窗边。玻璃上映出她的脸,苍白,眼底有浓重的阴影,但眼神很清醒。
她需要做个决定。
早上七点,陈阳来了。
他是走楼梯上来的,脚步很沉,在安静的走廊里发出空洞的回响。陈雪在开水间门口遇见他,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包子和两杯豆浆。
“姐,”他递过来,“吃点东西。”
陈雪接过,没说话。她看着弟弟,才两天不见,他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衬衫领口皱巴巴的,身上有股隔夜的烟味和汗味混合的气味。
“妈怎么样了?”陈阳问,声音嘶哑。
“稳定了,上午转普通病房。”陈雪说,“你吃了吗?”
陈阳摇摇头。
“先吃东西。”陈雪把一杯豆浆塞回他手里,“吃完,你去打壶热水。病房里要用。”
陈阳“嗯”了一声,低头咬了口包子。他吃得很慢,咀嚼的动作机械而费力,像在完成某种必须完成的任务。
吃完,他拎起墙边的热水瓶,朝开水间走去。
陈雪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陈阳走得很慢,肩膀垮着,背有些佝偻。他今年才三十五岁,看起来却像四十多岁。
开水间在走廊尽头。陈雪跟过去几步,停在转角处,远远看着。
陈阳走到开水间门口,正好一个护士推着治疗车从里面出来。车上堆满了药品和器械,轮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护士说:“麻烦让一下。”
陈阳像是没听见。他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身体微微摇晃。
“先生,让一下。”护士提高声音。
陈阳还是没动。
护士皱起眉头,试图从旁边挤过去。治疗车的一个轮子卡在了门槛上,她用力一推——
车猛地晃了一下,最上层的一摞输液瓶向旁边滑去。
几乎同时,陈阳手里的热水瓶脱手了。
玻璃内胆撞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刺耳,滚烫的开水四溅开来,冒着白色的蒸汽。
护士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扶住治疗车。
陈阳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脚边的碎片和积水,一动不动。热水溅到了他的裤脚,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烫。
“你没事吧?”护士稳住车,转过头看他,语气有些生气,“怎么叫你也不应声?多危险啊!”
陈阳缓缓抬起头,看着护士,眼神还是空的。过了几秒,他才说:“……对不起。”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护士还想说什么,但看见他的样子,话又咽了回去。她摇摇头,推着车走了。
陈阳蹲下来,开始捡地上的碎片。手指被锋利的玻璃边缘划了一下,血珠冒出来。他看着那滴血,看了很久,才慢慢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继续捡。
陈雪站在转角,全程目睹。
她握着豆浆杯的手,指节一点点绷紧。
刚才那一瞬间,如果热水瓶砸在治疗车上,如果开水烫到护士,如果输液瓶摔碎……任何一点“如果”成真,都会是一场新的灾难。
而陈阳,她的弟弟,像个失去所有反应的木偶。
陈雪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
心里某个地方,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熄灭了。
上午九点,陈雪回到公司。
办公室里空了一大半。遣散已经进入尾声,剩下的人要么是等着最后交接的,要么是像她一样的高管,需要处理更复杂的善后。
人力总监在会议室等她,面前摊着一摞文件。
“陈总,这是最终的方案。”总监推过来两份文件,“A方案,按标准N+3补偿,您下周就可以离职,干净利落。b方案……”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补偿金提高到八十六万,但需要您负责中国区业务停运的所有客商收尾工作,为期两个月。这期间如果有客商提起诉讼或索赔,公司将根据情况从补偿金中扣除相应罚金。”
陈雪拿起两份文件,快速浏览。
A方案,安全,但钱少。八十六万和N+3之间,差了将近五十万。
五十万,够母亲后续的康复治疗,够家庭一年多的开销,够她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前,有充足的缓冲期。
b方案,钱多,但风险巨大。两个月,她要面对无数被突然抛弃的代理商、经销商、合作方。愤怒、指责、威胁,甚至法律诉讼。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让那八十六万缩水,甚至让她个人惹上麻烦。
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人力总监看着她,等她的决定。他知道这个选择有多难。昨天还有另一个高管选了b,签完字手都在抖。
陈雪看完了。她放下文件,拿起笔。
没有犹豫,没有颤抖。
她在b方案的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清晰,有力,和平时签合同没有任何区别。
“陈总……”总监有些意外,“您不再考虑一下?这个风险……”
“我知道风险。”陈雪打断他,把签好的文件推回去,“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法务部会把所有需要处理的客商清单和潜在风险点给您。”
“好。”
陈雪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包:“我先去医院。有事电话联系。”
她走出会议室,穿过空荡的办公区。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大片明亮的光斑。这里曾经坐满了人,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讨论声,热闹得像一个微型城市。
现在,城市正在死去。而她,是最后的清道夫。
电梯下行时,陈雪看着镜面墙壁里自己的倒影。
妆容精致,西装笔挺,头发一丝不苟。看起来和过去十年任何一个上班的早晨没有区别。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
但她不能断。
至少现在不能。
医院楼下有一家咖啡馆,价格不菲,但环境安静。
陈雪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美式。咖啡没动,已经凉了。
苏曼推门进来,看见她,快步走过来。
“陈总,林姨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单人间,很安静。”她在对面坐下,“护士说情况稳定,可能这两天就会醒。”
陈雪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纸包,推到苏曼面前。
“苏曼……我还是叫你名字吧,你也别叫我陈总,叫名字就行。这是你垫付的五万万,先还你。其他的费用,等我……”
“不急。”苏曼打断她,把那个纸包推回去,“陈雪姐……希望你不介意……林姨的事要紧。”
陈雪不仅没觉得被以姐相称是种唐突,相反,她觉得有种久违的支撑感,一种微妙的暖意。她没再坚持,把那包钱收到包里,然后,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
这是一个标准的谈判姿势。
“苏曼,我今天找你,是有事相求。”她开口,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确测量,“我妈的情况,医生说了,需要长期陪护。白天晚上都不能离人。”
苏曼安静地听着。
“我白天必须去公司。”陈雪继续说,“我签了协议,接下来两个月,要处理公司停运营的所有收尾工作。走不开。”
“陈阳……”苏曼轻声说。
“陈阳不行。”陈雪的声音冷了下来,“他现在的状态,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今天早上,他差点在医院惹出事故。”
她没细说,但苏曼明白了。
“晶晶爸呢?”苏曼问,“他是女婿,应该……”
“他不方便。”陈雪打断,语气没有任何转圜余地,“我有我的考虑。”
苏曼看着她。
陈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睛里有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她在权衡,在计算,在做出最理性的选择——哪怕这个选择,需要她放下所有的骄傲和芥蒂。
“苏曼,”陈雪的声音低下来,低到近乎耳语,“我妈最信的人是你。她在你面前,比在我面前还放松。这话我说出来……很难堪,但这是事实。”
她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杯柄。
“白天陪护,我只能托付给你。这不是帮忙,是我求你。”陈雪抬起头,直视苏曼的眼睛,“我知道这很过分,知道我们没有这个交情。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说完,她等着。等着苏曼的拒绝,等着她说“不好意思我也有事”,等着任何一种合理的推脱。
苏曼稍作沉默,然后笑了。
“姐姐,你不用这么严肃。”
窗外有救护车驶过,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你放心,你派的这个任务,我接了。”苏曼说。
从“陈雪姐”到“姐姐”,这个称呼的过渡,在她这里似乎自然而然。而“分派任务”这像是种俏皮,又是一份认真。
陈雪愣住了。她准备好的所有说辞,所有进一步的恳求,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白天可以去。”苏曼继续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时间自由。林姨对我和苗苗都很好,我照顾她,是应该的。”
陈雪张了张嘴,想说谢谢,但那个词太轻了,轻得配不上这个时刻。
最后,她只是点了点头。
“费用……”
“不用。”苏曼声色一变,“你要是谈钱,应该去找护工。”
陈雪被刺了一下,知道自己轻薄了,有些情分,不是钱能算清的。
她从包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苏曼:“这是我妈家的钥匙。需要什么,随时去拿。我的电话24小时开机,有事随时打给我。”
苏曼没接钥匙:“这个也不用,晶晶有,晶晶现在住我那,和苗苗一起睡……有你这态度就行了,比钥匙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