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过窗帘缝隙,在实木地板上切出一块棱角分明的光斑,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客厅的昏暗。
陈阳是被那束光晃醒的,或者说,他根本没真正睡着过。
昨夜严丽卧室门锁落下的“咔哒”声,像一颗生锈的钉子,狠狠扎进他的心里,将他牢牢钉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这张沙发还是他们结婚时精挑细选的,如今却成了他的临时床铺,他在这方寸之地辗转反侧,听了一夜这座房子沉默的呼吸,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他坐起身,宿醉的头痛还在隐隐作祟,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响,沉闷而无力。
豆豆房间的门开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小枕头旁还放着他昨天买的奶龙玩偶,那是孩子最喜欢的玩具。
厨房里,电磁炉还残留着一丝余温,严丽应该热过牛奶和烤面包,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奶香和烤面包的焦脆气息,却早已没了烟火气。
她们是什么时候出门的?他完全没听见任何动静,就像这个家早已将他排除在外。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两条未读信息像针一样扎进眼底。
第一条是严丽发来的,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送豆豆。锅里有粥。”
发送时间是七点十分,那时他还陷在混沌的浅眠里,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察觉。
第二条来自张涛,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字里行间满是歉意与无奈:“阳哥,星辉那边我拒了,他们给的条件太苛刻,根本没把我们当回事。但家里压力实在大,我老婆最近总跟我吵架,孩子的奶粉钱都快周转不开了,我可能……得先找个班上。真的对不住,没能陪你走到最后。”
陈阳盯着屏幕,指尖冰凉得像触到了冰块。连最后的战友也要撤退了。
他想起三年前刚出来创业时,张涛还是他从前设计院的师弟,听说他要单干,二话不说就辞了职,拿着仅有的三万块积蓄作为启动资金,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说:“师兄,我就信你,跟着你干,肯定能成!”
那时张涛眼里的光芒,纯粹而热烈,和当年严丽看他时的眼神,何其相似。可如今,这份信任却在现实的狂风暴雨中渐渐崩塌,只剩下无尽的歉意和离别的伤感。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清晨的凉风涌了进来,带着一丝寒意。楼下小区里,零星有几位老人在散步,手里提着刚买的新鲜蔬菜;保姆推着婴儿车缓缓走过,低声哼着摇篮曲。
工作日的上午,这个以年轻家庭为主的社区,突然显露出一种陌生的空旷。从前这个时候,严丽会在厨房里忙碌,豆豆的欢声笑语会充斥着整个屋子,可现在,一切都变得死寂。
妻儿在时,这个家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严丽的每句话都像冷箭,精准地射向他的软肋,“你看看人家隔壁老周,年薪五十万,你呢?”“创业创业,创了三年,钱没赚到,家都快散了!”
豆豆的天真发问更是无心却精准的补刀,“爸爸,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能去迪士尼,我却只能在小区里玩?”“爸爸,你什么时候能陪我去开家长会呀?”
他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看得见她们的喜怒哀乐,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可现在,她们不在了。战场突然被清空,只剩下硝烟未散的废墟。他站在客厅中央,第一次发现这个他们曾经精心装修、塞满对未来憧憬的房子,竟然这么大,这么空。
墙上挂着的婚纱照已经蒙上了一层薄尘,照片上的两人笑得甜蜜,如今却只剩物是人非的悲凉。
寂静不再是缓冲,而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是堵,是漏——把他生命里所有的热气、勇气,甚至那点可怜的不甘,都一点点漏走,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他忽然无比怀念结婚前的日子。
不是怀念单身的自由,而是怀念那个在父母姐姐羽翼下无忧无虑的自己。那时候的家,是真正的避风港,无论外面有多大的风雨,刮进门里都成了可以围坐一桌、笑着吐槽的谈资。
父亲会拍拍他的肩,用粗糙的手掌传递温暖,说“没事,天塌下来有爸顶着”;
母亲会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看着他喝完,眼里满是心疼;
姐姐会翻着白眼骂他笨,说“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但转身就会帮他想办法,托关系。
那时候的困难,好像只是成长必经的坎,只要咬咬牙就能迈过去,从不是如今这样的灭顶之灾。
他想妈妈了,想林淑慧做的饭菜。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女人,有着一双神奇的手,能把最普通的白菜豆腐做出浓郁的家味。
他有多久没回去了?上次还是过年,他提着精心挑选的昂贵礼盒,在饭桌上侃侃而谈自己公司的“发展前景”、“天使投资意向”,把一切说得天花乱坠。
母亲只是笑着给他夹菜,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别太累,身体要紧”。要是父亲还在,他肯定会皱着眉问几句技术细节,然后他会用“说了您也不懂,反正就是快成了”草草搪塞过去——爸爸,已经走了五年,你在那边过得好吗?你会一直看着你的儿子和女儿吗?
撒谎。他一直在撒谎。对母亲撒谎,对严丽撒谎,甚至对自己撒谎。他假装公司运转正常,假装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公司的账户早已所剩无几,合作方的欠款迟迟要不回来,员工的工资都早发不出去。那些光鲜的承诺背后,是日益窘迫的现实和濒临崩溃的边缘。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他想立刻回家,回那个有妈妈在的家。他想吃一碗她煮的、什么都不放的白粥,就着咸菜,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想听她唠叨秀芬阿姨家的琐事,听她讲姐姐最近的工作和生活;想坐在父亲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什么也不想,就那样静静地待着,感受家的温暖。
可手指刚触到通讯录里“妈”的名字,又猛地缩了回来。
回去说什么?
告诉他自己创业失败了,钱被合作方骗了,公司快倒闭了,老婆要跟他离婚?
还是继续编造“公司正在转型期,很快就有新投资”的谎言,让他们继续为自己担心?
他仿佛已经看见母亲眼里瞬间涌起的担忧,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会写满心疼,却还要强装出平静的样子,怕给他增加压力。
如果父亲还在,他会沉默地抽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是深深的失望,然后缓缓说:“要不,回来吧,家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不。不能这样回去。他是家里的男子汉。他要翻身,至少要看到一点希望的火星,才能有脸踏进那个家门。他要带着好消息回去,带着实实在在的成绩回去,而不是一身狼狈,让家人为他操劳。
可希望在哪里?陈阳机械地站起身,走向厨房。锅里的粥还温着,是严丽早上煮的,米粒软烂,散发着淡淡的米香。
他盛了一碗,端到餐桌前,白粥在碗里冒着稀薄的热气。他舀起一勺,送进嘴里,味同嚼蜡,没有任何味道。
窗外的阳光渐渐升高,透过玻璃洒在他的身上,却暖不透他冰凉的心底。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