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午夜,陈雪才用钥匙打开家门。
“啪。”
玄关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投下一圈冰冷的光晕,精准地照亮了空无一人的鞋柜和擦得过于干净的地板。以前,无论多晚,金俊明总会在这里为她留一盏暖黄的壁灯,那灯光像一句无声的“回来了”,能瞬间融化她带回家的满身寒气。此刻,玄关的这盏感应灯,像一双冷漠的眼睛,嘲笑着她的晚归与形单影只。
极度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淹没她的意识。但她多年来严格自律的惯性仍在运作。她弯腰,换下的高跟鞋鞋尖朝外,与另一双摆放成精确的平行线;手包放入玄关柜的指定格层,没有一丝犹豫;带着一身从外面带回的、看不见的尘嚣,她绝不会去碰客厅里那张柔软的沙发。
她径直走向卧室,快速冲了个热水澡,仿佛要洗去的不是污垢,而是这一整天的挣扎与无力。直到换上柔软的睡衣,身体的边界才仿佛重新变得清晰,那种无处着力的虚弱感却更加分明。
她把自己像一袋失去支撑的谷物般扔进沙发,身体的陷落带来一阵短暂的失重感。寂静,如同有质量的实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她精心挑选、装修、维护的家,原来这么大,这么空。空旷到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孤独的跳动。
她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缺乏血色的脸。指尖下意识地划过通讯录,停留在“俊明”的名字上,又移向“晶晶”。这两个此刻她最牵挂的人,他们的号码却像带着无形的尖刺,让她无法按下拨通键。
她退出来,点开微信朋友圈。金俊明的头像下,只有一条冷淡的横线,配文“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什么都没有。而金晶的头像点进去,是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她其实早就隐隐知道,自己是被女儿屏蔽了。但在此刻,在这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时刻,她心底竟可悲地生出一丝幻想——女儿达成了“去外婆家住”的心愿,或许会作为一种“报答”或“省事”的汇报,向她开放朋友圈了呢?
没有。
浪漫的幻想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她与女儿之间,横亘着的不是代沟,是鸿沟,哪里容得下这般自作多情的“浪漫”。
一股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她。这么拼,这么累,像上了发条一样不停旋转,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这个空荡荡的、没人等她回来的家?为了一个视她如鹰隼、急于逃离的女儿?还是一个选择用离开来让她“冷静”的丈夫?
她给不了自己答案。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涩得发疼。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铃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屏幕上跳跃着两个字:陈阳。
陈雪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随即一股麻冷的感觉从脊椎直窜头顶。担心如同条件反射般瞬间攫住了她——这么晚了,弟弟从来不会在这个时间点给她打电话,除非是出了什么事!是妈那边?还是他自己?车祸?急病?各种不好的念头像失控的弹幕一样在脑海中疯狂闪过,让她呼吸一窒。
然而,几乎是同时,一股深沉的、浸透着疲惫的无奈像沉重的淤泥,迅速覆盖了最初的惊慌。又是他。这个永远长不大、永远需要别人替他收拾烂摊子的弟弟。他创业不顺,夫妻关系紧张,这些她都清楚。多少次了,他在外面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或是心里憋闷,最终总是以这种不堪的方式——喝得烂醉,然后来找她这个姐姐。她是他的救火队长,是他的情绪垃圾桶,是他永远可以依赖的、甚至有些颐指气使的“后盾”。
担心与无奈两种情绪剧烈地撕扯着她。一边是血脉相连、无法割舍的亲缘带来的焦灼;另一边是无数次重复面对同类局面后的心力交瘁和某种程度的……厌烦。她自己的生活已经一团乱麻,丈夫离家,女儿疏远,事业压力如山,她就像一个快要超载的骆驼,而弟弟这通电话,仿佛随时会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入足够的氧气来支撑接下来的对话,接起电话,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但那平稳之下,是强行压制的波澜:“喂,小阳?”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模糊的、夹杂着电流噪音的喘息声,然后是陈阳口齿不清、舌头像是打了结的声音:“姐……姐……是,是我,小阳……你,你在哪儿啊?”
那声音里的混沌和失控,隔着电波都能感受到一股扑面的酒气。他不是微醺,是烂醉如泥。
陈雪的心瞬间揪紧,那强压下去的担心再次冒头,混合着“果然如此”的无奈,让她语气不自觉地变得生硬严厉:“我在家!你这又是干什么呢?喝了多少酒?!”
“姐……嘿嘿……”陈阳在那边傻笑了两声,声音忽然带上了哭腔,“姐……你来,来接我一下,行不行?求你了……要不……你让我姐夫来……也行……”
话音到此,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杂乱的碰撞声,随后,通话戛然而止,只剩下一串忙音。
“喂?陈阳?!陈阳!”
陈雪对着已经断线的电话喊了两声,回应她的只有冰冷的“嘟嘟”声。
她握着发烫的手机,僵在沙发上,刚才那番心理挣扎仿佛耗尽了她最后一点气力。几分钟前还吞噬着她的那种虚无的孤独感,此刻被一种更具体、更尖锐的焦虑和沉重的负担感取代。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电话那头是醉倒不知在何处的弟弟。她的“空巢”,在这一刻,被一个来自血缘的、麻烦的、让她既担心又无比无奈的求救信号,蛮横地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