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办公室那令人窒息的失败中逃离,陈阳没有勇气直接回家。他在楼下花园的长椅上坐到夜色深沉,直到手机屏幕上严丽的名字伴随着震动亮起,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上楼。
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格外轻,像做贼。门内的光景却与他预想的冰冷质问不同。
暖黄的灯光下,儿子豆豆正坐在小书桌前,面前摊开一本《学前数学思维训练》,严丽在一旁,手指点着题目,语气是惯常的、不容置疑的耐心:“陈柏晖,看清楚,这是等量代换。一个苹果等于两个草莓,一个草莓等于三颗葡萄,那么一个苹果等于几颗葡萄?你要学会找到它们中间的关系,明白吗?”
这看似温馨的一幕,像一层薄薄的油彩,暂时覆盖了屋内压抑的气氛。陈阳心下稍安,换上拖鞋,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我回来了。”
严丽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关切,而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她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晚,只是淡淡地说:“饭菜在锅里,自己热一下。豆豆这套题还剩最后两道,等他做完。” 随即,她又低下头,专注于儿子的习题。
陈阳的心沉了沉。这种无视,比直接的责问更让他恐慌。他囫囵吃了口冷饭,便坐在沙发角落,假装看手机,耳朵却竖着,捕捉着严丽的一切动静。
她能如此平静,只意味着一件事——她知道了。她知道得可能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多。她给豆豆检查作业,签字,督促他洗漱,声音温柔而稳定,与平时毫无二致,却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外。
他甚至能感觉到,豆豆偷偷看他的眼神里也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观察,孩子对家庭氛围的敏感超乎大人的想象。
直到豆豆房间的灯熄灭,严丽轻轻带上门走出来,那层屏障瞬间消失了。
她走到沙发对面坐下,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落地灯在她身后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她双手抱在胸前,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陈阳脸上。
“所以,‘老味道’的项目,彻底黄了?不仅黄了,连创意都被人免费拿走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带着分量。
陈阳喉咙发干,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也……不算全黄,只是暂时遇到了点……”
“暂时到对方已经用你的核心思路,改头换面上线了?连宣传语都跟你当初跟我描述的差不多?”
严丽打断他,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冽,“还有,今天下午,我手机收到银行动账提醒。”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公司账户上,那笔你上周说十拿九稳、最迟今天会到的五万万预付款,并没有进来。这笔钱,你之前说过,是计划用来付下季度工作室房租和豆豆下学期培训费的。”
陈阳浑身一僵,最后的侥幸心理被彻底击碎。他忘了,当初为了注册公司方便,也为了体现“夫妻一体共同创业”,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写的是严丽的名字,银行预留的联系人和短信通知也是她的手机号。他每一次资金的流入流出,理论上都在她的视野之内。
他之前总以“技术问题”、“走账流程”为由搪塞,而这一次,预期的款项彻底落空,所有的借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试图解释吴老板的狡诈,解释商业竞争的残酷,解释他和他团队的辛苦……
“陈阳,” 严丽再次打断,这一次,语气里透着一丝深切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智,“我不想听这些过程。失败就是失败,被人骗说明你缺乏识人的能力和设置防火墙的意识。我们现在要面对的是结果。”
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们算笔账。六年前,你离开那个清闲稳定的设计院……是我,觉得你一身技术不该在那种地方把棱角磨平……是我鼓励你,甚至可以说是推动你出来创业……”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个他们用尽积蓄和未来几十年收入换来的老破小学区房,每一个角落都承载着对豆豆未来的期望。
“你创业这三年,家里大的开销,靠的是我的工资和我们以前省吃俭用存下的那点底子。为了让豆豆能得到最好的陪伴和启蒙,我坚持孩子必须父母自己带,不让老人插手惯坏,也为了不让你有后顾之忧,豆豆上幼儿园这三年来,风里雨里,大部分时间是你接送。我体谅你创业辛苦,能分担的家务、孩子的教育规划,我尽量多扛。我当初选择你,是觉得你有技术,有股不服输的钻劲,我看中的是你这份‘潜力’,是相信你迟早能真正立起来,为我们这个家撑起一片天!”
她的声音依旧克制,但“当初选择你”和“潜力”这几个字,像鞭子一样抽在陈阳心上。他蜷缩在沙发里,感觉自己正在缩小,变回那个在国企里因不善交际、不懂钻营而被边缘化、需要妻子来规划和激励的技术员。
严丽的强势、“远见”和对家庭的统筹安排,曾是他依赖的保护膜和舒适区,此刻却成了审判他的最严厉的法官和最清晰的罪证。
“我……我会想办法的,还有机会……” 他嗫嚅着,语言苍白无力。
“想办法?” 严丽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尖锐的情绪,那是混合着失望、焦虑和愤怒的冰锥,“你想的办法,就是继续这样耗下去,直到家里最后一个铜板都被掏空吗?陈阳,我们输不起了!豆豆马上就要上小学,这不是幼儿园了!学区房背后的房贷、顶尖小学里其他孩子的起跑线、各种各样的辅导班、兴趣课,哪一样不是吞金兽?你以为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靠着我的工资和不确定的‘项目款’勉强维持吗?你知不知道,光是豆豆下一个学期的兴趣班费用,就要将近两万!”
就在这时,豆豆的房门开了一条小缝。小家伙抱着小熊玩偶,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来:“妈妈,我睡不着……你们说话的声音,有点大。”
冲突瞬间暂停。严丽立刻起身,脸上的冰霜和尖锐瞬间融化,换上温柔耐心的语调:“对不起,宝贝,是爸爸妈妈不好,吵到你了。来,妈妈陪你睡。” 她去厨房给豆豆倒了杯温水,牵着他的手往房间走。
陈阳也趁机站起身,想去摸摸儿子的头,想说点什么。
豆豆却停下脚步,仰起脸,看着陈阳,小声问:“爸爸,你明天能按时来接我吗?小胖的爸爸每次都来得好早。”
陈阳的手僵在半空,心里一阵酸涩刺痛。他最近因为项目焦头烂额,确实有几次接豆豆迟到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承诺。
严丽看着陈阳,眼神复杂,她没有替陈阳回答,只是轻轻对豆豆说:“爸爸明天会尽量的。我们先睡觉,好不好?” 她的话与其说是安慰孩子,不如说是对陈阳的另一重无声的压力。
把孩子重新哄回房间,关上门。客厅里重新只剩下两人,但刚才那短暂的、因孩子介入而维持的和平假象已被彻底撕破。空气中弥漫着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残余的情绪硝烟。
严丽没有再坐下,她站在玄关的阴影里,背对着陈阳,声音带着一种耗尽全部力气的平静,以及不容置疑的决断:
“陈阳,我把话放在这里。创业,可以。你有梦想,我理解。但家庭不能永远作为你梦想的赌注,豆豆的未来更不能。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内,如果工作室还不能走上正轨,产生稳定、可持续的、能覆盖基本开支并看到明确增长趋势的现金流……”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种最终决心,转过身,目光直视着陈阳,一字一句地说:
“你就回去上班。找个公司,或者哪怕找个项目组,安安稳稳地拿一份薪水。否则,豆豆的教育,我们负担不起,这个家的未来,我看不到。”
她没有说“我们离婚”之类的气话,但“回去上班”这四个字,对心高气傲、曾被她寄予厚望,也自视甚高的陈阳来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杀伤力。
这等于全盘否定了他这几年的所有努力、挣扎和牺牲,也宣告了她对自己当初那份“眼光”的彻底否定。他不仅失败了,还被要求退回原点,这无疑是最大的羞辱。
她说完,不再看陈阳瞬间苍白的脸,径直走回了卧室,这一次,清晰地传来了门锁落下的“咔哒”声。
陈阳独自站在客厅中央,感觉自己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又被灌满了冰冷的铅。事业的溃败,家庭的审判,妻子的失望与最终通牒,儿子天真却戳心的提问……
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钉在失败的耻辱柱上,动弹不得。严丽为他构筑的那个关于未来、成功和家庭共同体的保护膜,此刻不仅碎裂,那锋利的碎片,正反过来将他割得遍体鳞伤,无处遁形。
他的避风港,掀起了比他刚刚逃离的商业战场更加汹涌、也更令人绝望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