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四十分。
陈雪将车停在金俊明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下。仰头望去,大厦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蜂巢,大部分窗口都已漆黑,只有零星几扇窗还亮着灯,像都市夜空中倔强的孤星。
她不知道哪一扇属于金俊明,但那个无论如何要让他回家的念头,如同执拗的火苗,在她空旷的心里燃烧着,驱动着她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大堂。
电梯平稳上升,镜面映出她略显苍白却紧绷的脸。她心里反复排练着说辞——就用晶晶学校有人跳楼这件事作为切入点,表达一个母亲的担忧和脆弱,强调此刻家庭需要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在场。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甚至能让她在道德和情感上都占据制高点。她甚至想象着金俊明听到这个消息后可能会露出的关切表情,那或许能融化这一周来的坚冰。
叮——
电梯门在目标楼层无声滑开。外面是一片近乎绝对的黑暗和寂静,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散发着幽微的光,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她的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而克制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她下意识地放轻脚步,仿佛一个潜入者,朝着走廊深处那唯一的光源靠近——那是从尽头玻璃幕墙会议室里透出来的明亮光线。
越是靠近,她的心跳越是莫名地加速。那光线像舞台的追光,将会议室内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眼前,清晰得残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块巨大的白板,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架构图、算法符号和潦草的批注,蓝色的、红色的、黑色的记号笔痕迹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星图。
几张办公桌拼凑在一起,上面摊开着数台亮着屏幕的笔记本电脑,厚厚的打印资料堆叠如山,还有几个见底的外卖餐盒和空咖啡杯,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持久且投入的鏖战。
然后,她看到了他。
她的丈夫,金俊明,就坐在桌边。他脱了西装外套,平日里一丝不苟系着的领带被扯松,价值不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眉头微锁,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上滚动的代码,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发出清脆连贯的嗒嗒声。这种专注的、沉浸在属于自己领域里的神态,是陈雪在家里很少见到的。
在家里,他更多时候是松弛的,带着一丝疲惫,或是面对她时的某种谨慎与收敛。
而在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陈雪认得她,在一次不得不陪同出席的公司年会上见过,是金俊明技术团队的核心成员,好像叫沈薇。
她记得这个女孩,不是因为她的职位,而是因为她当时落落大方的谈吐和与金俊明讨论技术问题时眼里闪烁的光彩。
此刻的沈薇,与年会上的精致判若两人——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用一个简单的鲨鱼夹固定,几缕碎发慵懒地垂在颈侧;鼻梁上架着一副略显呆板的黑框眼镜,却遮不住她清秀的眉眼;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柔软舒适的灰色羊绒开衫,脚下……竟然踩着一双柔软的、毛茸茸的室内平底拖鞋。这身打扮,完全模糊了职场与居家的边界,透露出一种我已在此扎根许久的从容与自在。
沈薇微微俯身,手臂撑在桌面上,身体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手指正点着图纸上的某处,侧着头对金俊明说着什么。她的表情认真,语速很快,眼神锐利而专注。
两人的头靠得很近,近到陈雪能看清沈薇说话时,额前那几缕不听话的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近到能仿佛感受到他们之间那种因极度专注、思维同频而产生的、紧密而排外的磁场。
那不是男女之情的黏腻与暧昧,却是一种更让陈雪心头发冷的智力上的亲密与共鸣。他们仿佛共用着一个大脑,说着一种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构筑着一个她无法涉足的世界。
就在这时,陈雪看到了让她血液几乎凝固的细节。
金俊明似乎感到口渴,目光仍黏在屏幕上,手却下意识地、摸索着伸向桌上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杯壁时,他旁边的沈薇,仿佛全身都长着眼睛,几乎是瞬间就注意到了这个动作。
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触碰,而是带着一种熟稔的、不容置疑的力度,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
这个动作流畅得可怕,没有一丝犹豫或尴尬,仿佛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然后,沈薇拿起那杯咖啡,自己凑近杯口闻了一下,秀气的眉头立刻紧紧蹙起,脸上流露出一种非常个人化的、不赞同的,甚至是带着点难以察觉的嗔怪表情。
紧接着,她将自己面前那杯看起来没动过的、颜色清澈很可能是花果茶之类的饮品,轻轻推到金俊明手边,然后用指尖笃定地敲了敲桌面,发出轻微的声,清晰地示意他——喝这个。
整个过程,金俊明的目光甚至没有从屏幕上移开一秒,他只是顺从地、仿佛这是一种早已习惯和依赖的流程,极其自然地接过了那杯指定饮品,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继续他的工作。
陈雪僵在原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她知道金俊明胃不好,喝多了纯咖啡或者放凉了的咖啡会不舒服。
她自己也曾提醒过他无数次,叮嘱,争吵,甚至在他忘记时发脾气。但他忙起来总会忘记,或者干脆用来敷衍。
她一直以为这是他男人的粗心大意,是他对她关心的某种抗拒。
可现在,眼前这个叫沈薇的女人,在他的工作领域里,用这样一种不容置疑又体贴入微的方式,自然而然地接管了这份提醒与照顾。
这不是简单的越界。这是一种建立在共同战场、深度了解和日常磨合基础上的默契与替代。
她陈雪做不到的,或者说金俊明不愿在她面前展现的脆弱和需要被照顾的一面,在这个女人面前,却如此坦然地呈现和接受着。
这比一个直接的拥抱或亲吻,更具有摧毁性的力量。它攻击的不是婚姻的契约,而是情感联结中最核心的——被需要感。
仿佛是为了给她最后的、致命的一击。白板前的激烈讨论似乎暂时告一段落,沈薇直起身,可能是说了句休息五分钟或者类似调侃项目太难、吐槽某个bug的话,她抬手揉了揉后颈,转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然后,对着金俊明露出了一个带着明显疲惫,却极其放松、甚至带着点属于年轻女孩的狡黠与生动的笑容。
而金俊明,那个在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对她露出过真切、毫无负担笑容的丈夫,此刻终于从屏幕上移开了视线,抬起头,望向沈薇。
头顶的灯光清晰地落在他脸上,陈雪看到,他嘴角自然而然地弯起,回了一个同样带着倦意,眼底却清晰可见笑意的、无比真实而松弛的微笑。
那个笑容里,没有面对她时的无奈、压抑、小心翼翼和潜在的计算,只有纯粹的、如同卸下所有家庭纷争与情感包袱后的、沉浸在志同道合事业中的轻松与愉悦。
就是这个笑容,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精准而残忍地刺穿了陈雪所有的心理防线和前来兴师问罪的底气。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站在寒风里的人,所有的武装和理由都显得那么可笑而不堪一击。
她所有的思绪——那些关于女儿安全的担忧、关于家庭完整的焦虑、关于他们夫妻关系何去何从的打算——在那一刻,被这个玻璃墙内的、充满与的画面冲击得七零八落,粉碎成冰冷的尘埃。
她站在这里,站在黑暗里,像一个完全多余的、不被需要的观众,无意中窥见了一场她无法参与、甚至不知其早已存在的、属于她丈夫的。
她没有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这一幕每一个细节,每一份刺痛,都深深地刻进骨子里,融入血液中。
几秒钟后,或者更久,时间在她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脚步踉跄地冲进了来时的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金属表面冰冷地映出她失魂落魄的脸,将那片令人窒息的光源和其代表的另一个世界彻底隔绝在外。
她背靠着冰冷的梯壁,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可她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是冷的,凝固的。
她来了,带着一丝试图挽回的期望和兴师问罪的底气。
她看见了,那个理性、温暖,却将阳光与松弛感照耀在别处的丈夫。
她走了,带着满心的冰碴和一种被彻底击败、连愤怒都显得无力的茫然与空洞。
重新回到车上,握着方向盘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她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漆黑的夜色。
那个空旷、冰冷、没有金俊明的家,此刻在她心中的感受已经完全不同。它不再只是一个丈夫暂时离去的物理空间,而像是一个她正被某种无形之物悄然取代的、正在失守的、名为的堡垒。
夜,深得可怕,也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