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一节课前,高苗正在宿舍收拾书本,准备去1号教学楼上课。
周雨靠在门框上,她已经穿戴整齐,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巴。她手里摆弄着一个昂贵的降噪耳机,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喂,高苗,今天下午,别去3号教学楼。”
高苗拉上书包拉链,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我们班在1号。”
周雨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无声的冷笑:“别问。记住就行。”她说完,把耳机挂上脖子,转身先离开了宿舍,背影决绝而孤峭。
高苗只当她又在发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神经”,并未在意。
周雨向来如此,聪明得近乎尖锐,对周遭的一切,尤其是她那对因各自事业繁忙而导致家庭破裂的父母,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鄙夷。
她曾在一个深夜,宿舍只有她们两人时,望着天花板自嘲地说:“高苗,你说,是不是像我们这种离婚家庭的孩子,就活该初二就被扔来住校?像个多余的行李,被暂时寄存。”
高苗当时没有回答,因为她心里知道,自己和周雨不同。住校是她自己的主张和坚持,而妈妈苏曼,其实是不愿意的。
下午五点,1号教学楼里本该是最后一段课程的沉寂。然而,窗外突然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骚动,奔跑的脚步声、惊惶的呼喊声、还有某种集体性的喧哗像潮水般涌来。
“有人跳楼了!”
“在3号教学楼天台!”
“是个女生!”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老师试图维持秩序的声音被淹没。高苗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周雨那句没头没脑的警告像一道闪电劈进脑海!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不顾老师的喝止,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教室,朝着3号教学楼的方向狂奔。
3号教学楼楼下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警戒线拉了起来,所有人都仰着头,脸上带着惊恐、好奇或担忧。高苗奋力挤过人群,抬头望去——那一刻,她的血液几乎凝固。
天台的边缘,一个穿着校服、头戴棒球帽的瘦小身影,正背对着楼下,双脚下垂,坐在那危险的边际线上。她甚至没有看楼下喧嚣的人群,只是微微仰着头,戴着那副巨大的隔音耳机,仿佛在欣赏天边的流云,姿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悠然自在”。
“周雨!”高苗失声喊道,声音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
消防车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救援人员在楼下紧张地铺设气垫,几名消防员和学校领导正飞速冲上天台。
高苗心急如焚,她抓住一个维持秩序的老师,声音带着哭腔:“老师!那是我舍友!让我上去!我可能能劝她!” 那老师看了她一眼,或许是被她眼里的急切和“舍友”身份打动,犹豫了一下,便示意一个保安带她上去。
天台的风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飞。高苗冲上天台时,看到救援人员正在几米外小心翼翼地试图与周雨沟通。
周雨的爸爸也赶到了,一个看起来西装革履、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此刻却脸色惨白,满头大汗,声音颤抖地喊着:“小雨!爸爸来了!你快下来!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爸爸求你了!”
周雨缓缓转过头,帽檐下的目光扫过父亲,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激动,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她似乎早就预料到父亲的到来,以及他此刻的惊慌失措。
“好好说?”她的声音透过风声传来,不大,却清晰地刺入每个人耳中,“平时你们有时间跟我‘好好说’吗?除了给钱,除了问成绩,你们在乎过我在哪里,在想什么吗?”
周父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看着女儿坐在那生死边缘,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终于击垮了他。
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噗通”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声音带着彻底的崩溃:“小雨!是爸爸错了!爸爸以后一定改!你下来!爸爸求你下来!你要什么爸爸都答应你!”
这一幕,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周雨看着跪在地上的父亲,冰冷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她沉默了几秒,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天台边缘转过身,在消防员的协助下,踏回了安全区域。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瞬间,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周父,猛地冲上前,扬手狠狠地扇了周雨一个耳光!
“啪!”清脆的响声在天台上格外刺耳。
周雨被打得偏过头去,棒球帽掉落在地,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指印。她一直维持的冷静面具终于碎裂,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
周父打完,看着女儿脸上的红痕和泪水,自己也愣住了,随即巨大的后悔和心疼涌上心头,他一把将周雨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哽咽:“对不起……爸爸不该打你……爸爸是怕啊……你要是出了事,爸爸怎么办……”
周雨在父亲怀里放声大哭,仿佛要把所有的孤独和不满都哭出来。
父女俩相拥着,准备下楼。经过高苗身边时,周雨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对父亲说:“爸,她是我舍友高苗,我有句话想跟她说。”
周父此刻对女儿有求必应,连忙点头,和救援人员先退开几步,给了她们一点空间。
周雨走到高苗面前,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对着高苗,极其突兀地,绽开一个狡黠的、带着泪花的笑容,压低声音说:“高苗,以后宿舍里,就你一个人了。我爸他……再也不敢让我住校了。”
高苗如同被雷击中般,彻底愣在了原地。她看着周雨那张混合着泪水与计谋得逞般笑意的脸,忽然全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一时冲动的绝望,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赌上性命的“表演”!周雨用这种极端到令人胆寒的方式,成功地逼迫她那对忙于事业的父母,不得不正视她的存在,不得不把她“接回家”。
而她成功了。
金晶在楼下的人群里焦急地寻找高苗,没看到人,心里一沉,预感不妙,也跟着冲上了楼。她在楼梯上,迎面撞见了正失魂落魄、一步步往下走的高苗。
“苗苗!你没事吧?吓死我了!”金晶抓住她的胳膊,连声问。
高苗仿佛没听见,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回林淑慧家的路上,两人都比平时沉默了许多。金晶看着高苗苍白的脸色,心里担忧,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快到楼下时,她们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焦急地踱步——是苏曼。她显然也看到了学校出事的模糊消息,担心不已,提前等在了这里。
“晶晶!苗苗!”苏曼快步迎上来,一把拉住高苗的手,上下打量着,声音里带着未散尽的惊慌,“你们没事吧?我听说学校……有人……是不是真的?没吓着吧?”
金晶张了张嘴,看向高苗,不知道是否该说出周雨的事。
就在这时,高苗抬起头,看着母亲写满担忧和关切的容颜,听着她急切的声音,周雨那句“以后宿舍就你一个人了”,周雨父亲下跪的画面,周雨那带着泪的狡黠笑容……所有画面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
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足够独立,足够坚强,可以一个人住在学校,可以处理好父母离异带来的一切。
可周雨的事件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见了她内心深处同样存在的、对“家”和“归属”的强烈渴望。周雨需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去争取的,正是她一直拥有,却固执地拒之门外的——妈妈的等待,妈妈的爱。
强烈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伪装和防线。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她望着苏曼,嘴唇颤抖着,终于哽咽地、清晰地唤出了那个许久未曾如此自然流露依赖的称呼:
“妈……”
下一秒,她向前一步,整个人扑进了苏曼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母亲,压抑的哭声终于释放出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苏曼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哭声弄得措手不及,身体先是一僵,随即,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喜、心疼、后怕和无措的情感洪流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一只手笨拙地、一遍遍地轻拍着高苗的背,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没事了……苗苗没事了……妈妈在……妈妈在这儿……”
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怀里这个一直像小刺猬一样防备着她的女儿,此刻正毫无保留地向她展露着脆弱和依赖。
这一刻的靠近,比她谈成任何一单生意、获得任何赞誉,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贵与心酸。
金晶站在一旁,看着相拥的母女俩,悄悄松了一口气,心里也泛起一阵复杂的暖意。
暮色渐浓,路灯亮起,将相拥的母女俩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周雨在天台上那场惊心动魄的“表演”,其回响,最终以一种谁也没预料到的方式,敲开了另一对母女紧闭的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