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舞班之后,王秀芬生拉硬拽,又把林淑慧带到了隔壁的“老年声乐合唱班”。用王秀芬的话说:“光跳不行,还得唱,开嗓提气,预防老年痴呆!”
合唱班的氛围与舞蹈班不同。没有震耳的音乐,只有一架老旧的钢琴,和一位头发花白、指挥手势却依旧有力的老教师。大家坐在折叠椅上,捧着统一印发的歌谱,唱的是一首老掉牙的《夕阳红》。
“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这首耳熟能详的歌曲在空气中缓缓流淌,虽然歌声并不算得上有多么优美动听,甚至有些人的音调已经跑得离谱,仿佛飘到了遥远的天边。然而,尽管如此,那份大家齐声吟唱时所展现出的郑重其事,却仿佛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莫名地散发出一种抚慰人心的温暖力量,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感到心灵得到了宁静与慰藉。
林淑慧静静地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始终保持着沉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个敏锐的观察者,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为了捕捉周围的一切细节。她专注地凝视着那些正在翕动着的嘴唇,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同时,她的视线也落在了那些紧盯着歌谱的人们身上,他们的眼睛虽然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显得有些浑浊,但那份对音乐的热爱和专注却依然清晰可见。
在短暂的休息间隙,那些饱经风霜的老人们自然而然地聚拢在一起,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引力将他们牵引。他们或三三两两地,或成群结队地围坐成一个温馨的圆圈,彼此间的距离恰到好处,既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又不至于显得拥挤。
每个人都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自备的水杯,有的杯子上还印着岁月的痕迹,显得格外亲切。
随着水杯轻轻放下的声响,一场没有预设主题的闲聊就这样悄然开始了。话题如同山间清澈的溪流,起初只是随意地流淌,没有明确的方向,也没有固定的轨迹。老人们聊着家常,回忆着往昔,偶尔还会穿插一些幽默的小故事,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虽然看似漫无目的,但那些看似零散的话语却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汇聚,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索将它们串联起来。
这种默契的交流,不仅让老人们感受到了彼此的关怀与温暖,也让这个短暂的休息时光变得格外有意义。
“哎,你们听说没?老张头住院了,脑梗。他儿子从上海飞回来,伺候了三天,公司催得紧,又走了。现在是护工陪着。”一个瘦削的老太太摇着头说。
“现在孩子都这样,不容易。”旁边一位戴着前进帽的老先生接话,语气里有种看透世事的豁达,“我早就想通了,咱们啊,保养好自己,就是给儿女减轻负担。他们在大城市立足难着呢,咱们别添乱,就是最大的贡献。”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一片赞同的涟漪。
“可不是嘛!我闺女上次回来,给我买了个智能手环,能测心率那种。说我只要健健康康的,她在外面工作就安心。”
“我儿子也是,天天视频,就叮嘱我吃好喝好,别省钱。咱们把自己照顾好,他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去拼事业啊。”
“是啊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活得硬硬朗朗的,不给孩子拖后腿。”
“不给孩子拖后腿。”
“最大的贡献。”
“减轻负担。”
这些词语,像一根根无形的线,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名为“父母责任”的网,将每个人牢牢地罩在里面。并且,所有人都以此为荣,以此为生活的最高准则。
林淑慧默默地听着,手里捧着王秀芬塞给她的保温杯,温热的触感却暖不了她渐渐发凉的手指。
她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自我”、“觉醒”、“边界”的念头,在这个强大而统一的“价值观合唱”面前,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甚至……有些自私。
是啊,孩子们容易吗?小雪忙得脚不沾地,小阳顶着房贷压力。我帮不上大忙,难道还要用我的“情绪”去给他们添堵吗?我那些孤独、那些委屈,说出去,除了让他们担心、让他们烦,又有什么用呢?
王秀芬用胳膊肘碰了碰她,低声笑道:“听见没?大家都一样。咱们把自己整开心了,身体棒棒的,就是帮孩子了。”
林淑慧努力扯动嘴角,回了一个僵硬的笑。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迫使她必须点头,必须认同。
这时,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周教授也缓缓开口,她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说服力:“从社会学角度看,我们这一代父母,确实承担了更多的‘情感沉默成本’。但为了代际和谐与家庭整体的稳定,这种付出是必要且值得的。”
连教授都这么说。
林淑慧心里那点刚刚萌芽的、试图挣脱的力气,在这片强大而一致的“共识”面前,迅速消散。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别人不都是这么过的吗?为什么唯独她觉得难受,觉得空落落的?
她偷偷环视四周,每一张脸上都写着“理所应当”和“心甘情愿”。她仿佛成了一个异类,一个潜伏在“正确价值观”队伍里的、心怀鬼胎的逃兵。
课程结束,大家互相道别,脸上都带着参加完一场有意义活动后的满足感。
“怎么样,心情好多了吧?”回去的路上,王秀芬挽着她的胳膊,兴致勃勃,“跟大伙儿在一起,说说笑笑,什么烦恼都没了!”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林淑慧却觉得心里某个角落,比来时更加阴霾。
她点了点头,轻声应和:“嗯,好多了。”
她开始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努力将“儿女安好”作为自己生活的终极目标,并试图从中汲取全部的欣慰和满足。她要求自己不能再感到孤独,不能再有所抱怨。那是一种近乎自我催眠的修行。
晚上,她甚至主动给女儿发了微信,问她海南的行程定好了没有,玩得开心点,不用惦记她。
女儿很快回了一个开心的表情包,和一句:“知道啦妈,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看着那行字,林淑慧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看,这样才是对的。这样才是正常的、合格的母亲。
她走到电视柜旁,没有再去看那个木盒。她只是拿起抹布,开始更加用力地擦拭茶几,仿佛要将心里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也一并擦除。
群体的价值观,如同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合唱,淹没了个体微弱的独白。林淑慧选择了沉默地加入合唱,尽管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