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九爷的葬礼,办得极尽哀荣,却也如同一场无声的硝烟战场。
长沙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大半,灵堂内香火缭绕,挽联如云,哀声不绝于耳。
然而,在那一片素白与悲声之下,涌动着的是各方势力探究、评估、乃至不怀好意的目光。
所有人都明白,解家这棵大树的主干已然倾颓,剩下的,便要看那新生的、稚嫩的枝芽,能否在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中存活下来。
灵堂正中,巨大的黑色棺椁肃穆而冰冷。
棺椁前,一个过于瘦小的身影,穿着一身裁剪合体、却依旧显得空荡的黑色孝服,直挺挺地跪在蒲团上。
是解雨臣。
年仅八岁的他,身形尚未长开,跪在那里,像一株被骤然移植到冰天雪地里的幼松,单薄得令人心惊。
他低着头,乌黑的短发柔软地贴服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有那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微微颤抖的嘴唇,和那双垂在身侧、死死攥住孝服衣角、指节用力到泛白的小手,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他没有哭。
从解九爷咽气,到入殓,再到如今守灵,这个八岁的孩子,竟没有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
那份超乎年龄的隐忍与克制,让一些心怀叵测的人暗自心惊,也让一些真心关切的人感到心疼不已。
游佳萤没有出现在明处的吊唁队伍中。
她像一道真正的影子,隐匿在灵堂侧后方一处被帷幕半遮的回廊阴影里。
从这个角度,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个跪在棺椁前的小小背影,看到他每一次因为长时间跪拜而几不可查的轻微晃动,看到他偶尔抬起、接受宾客致哀时,那双黑眸中竭力掩饰却依旧无法完全藏住的、巨大的茫然与恐惧。
那眼神,像一只骤然失去了母兽庇护、被迫独自面对茫茫荒原的幼兽,强装镇定,实则内里早已被无助和恐慌填满。
游佳萤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传来一阵阵细密而持久的疼痛。
她见过太多生死离别,见过太多被迫早熟的孩子。
但没有任何一次,像眼前这个孩子这般,让她感到如此揪心。
那份灵魂深处的熟悉感,在此刻,仿佛化作了实质的丝线,将她的心与那个孩子的命运紧紧缠绕,他每一丝强撑的坚强,都像是在拉扯着她的心弦。
葬礼的流程繁琐而沉重。
作为解家新任的、名义上的“少当家”,解雨臣必须完成所有的礼仪。
向来宾答礼,聆听冗长的悼词,忍受着各色目光的洗礼——同情的、审视的、幸灾乐祸的、甚至带着赤裸裸算计的。
期间,不乏有族中的长辈,或是与解家关系微妙的客人,借着安慰之名,行试探之实。
一位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族老,颤巍巍地走到解雨臣面前,浑浊的眼睛里精光闪烁,语气看似慈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雨臣,节哀顺变啊。你爷爷走了,解家这偌大的家业,往后可就落在你肩上了。你还小,许多事不懂,族中长辈们,定会好好辅佐于你……”
解雨臣抬起头,小脸苍白,但那双黑眸却直视着族老,声音虽然还带着孩童的清脆,却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冷清:“多谢三叔公挂心。爷爷生前已有安排,雨臣虽年幼,亦知责任重大,定当恪守祖训,不敢有负爷爷期望。”
他不卑不亢,既没有表现出依赖,也没有流露出怯懦,将族老那隐含的“辅佐”实为掌控之意,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那族老眼神微微一变,干笑了两声,没再说什么,拄着拐杖走了。
游佳萤在暗处看着,既为他的应对感到一丝欣慰,又为那被迫催生出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与心计,感到更深的心疼。这本该是无忧无虑、在长辈怀中撒娇的年纪啊。
葬礼终于结束,宾客渐散。
偌大的灵堂,只剩下几个忠心的老仆和依旧跪在棺椁前的解雨臣。
喧嚣过后,是死寂般的安静,只有长明灯的火苗在空气中寂寞地跳跃。
解雨臣小小的背影,在空旷的灵堂里,显得愈发孤寂单薄。
他维持着跪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小小的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老管家实在不忍,上前轻声劝道:“少当家,夜深了,您已经跪了一天了,回去歇歇吧,这里有老奴守着。”
解雨臣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哑:“我再陪爷爷一会儿。”
老管家叹了口气,无奈地退到一旁。
游佳萤依旧隐在暗处,没有现身。
她知道,此刻任何来自外界的安慰,对这个刚刚失去唯一至亲、又被迫扛起千斤重担的孩子来说,可能都是苍白的。
他需要独自消化这份巨大的悲伤和压力,这是他成长路上必须经历的淬炼。
夜色渐深,寒气侵人。
灵堂里的烛火似乎也黯淡了些许。
一直挺直脊背跪着的解雨臣,肩膀终于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起初还很轻微,渐渐地,那颤抖越来越明显,连带着他整个瘦小的身体都开始轻轻发颤。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那强撑了一整天的、挺得笔直的脊梁,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没有哭声。
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如同小动物受伤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他紧咬的唇齿间逸散出来。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无边的孤独。
他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露出了一个八岁孩子本该有的、脆弱无助的模样。
昏暗的光线下,游佳萤能看到他小小的肩膀在剧烈地耸动,能看到那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渐渐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漉漉的痕迹。
他在哭。
无声地,绝望地,为自己逝去的祖父,也为那骤然降临、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的未来而哭泣。
游佳萤的心,在这一刻,像是被那无声的泪水浸泡着,酸涩难言。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走上前,将那个颤抖的小小身影拥入怀中,告诉他不必害怕,告诉他还有她在。
但她终究没有动。
她知道,此刻的眼泪,是他必须流出来的。
这泪水,会洗去一些稚嫩,也会浇灌出更加坚韧的根茎。
她只是默默地、更加专注地看着他,将自己的守护之意,化作无声的陪伴,穿透这寒冷的夜色,笼罩在那个孤独哭泣的孩子身上。
不知哭了多久,解雨臣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
他抬起手臂,用孝服的袖子,狠狠地、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动作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粗鲁,也带着一股不愿被任何人看见狼狈的倔强。
他重新直起身体,虽然眼眶和鼻尖依旧通红,但那双黑眸里,之前的茫然与恐惧似乎被泪水冲刷掉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清晰的、带着痛楚的坚定。
他再次挺直了那尚且单薄的脊梁,如同风雨中一株虽然幼小、却已然扎根的树苗,沉默地,迎向那不可知的、注定充满荆棘的未来。
八岁当家,被迫成长。
游佳萤在阴影中,轻轻闭了闭眼,将那份汹涌的心疼强行压下。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需要更加小心,更加周密地,为他扫清前路的障碍,为他撑起一片能够让他……稍微慢一点长大,多一点喘息空间的天空。
夜,还很长。
而属于解雨臣的、充满挑战的人生,才刚刚拉开沉重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