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
对于历史长河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对于寻常百姓,已是半生光阴;而对于游佳萤与黑瞎子而言,这段在小镇以及后来几处辗转居所中度过的岁月,则像是一条缓慢流淌、偶尔泛起微澜的溪流,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两人的生命轨迹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那处川西边缘的小院,他们一住便是十几年。
日子过得清贫却规律。
游佳萤依旧靠着精湛的医术和偶尔接些鉴别古物的活计维持生计,阿齐的眼疾在漫长的调理下,虽然无法根治那畏光的后遗症和瞳孔边缘难以消除的幽蓝痕迹,但视物的清晰度总算稳定了下来,只要避开正午的烈日,日常生活已无大碍。
他也渐渐找到了自己的营生——凭借着他那半瞎却异常敏锐的感知、丰富的江湖经验和越发老辣的身手,接一些探听消息、解决“麻烦”的灰色活计,收入竟也颇为可观,至少能让两人的生活宽裕不少,不必再为柴米油盐发愁。
时光,如同一位技艺高超却又偏心的画师,在两人身上留下了截然不同的笔触。
阿齐的变化是缓慢而清晰的。
当年那个在雪地里狼狈不堪、带着几分少年锐气的青年,如今已步入下一阶段。
他的身形更加结实,肩膀宽阔,步履间带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沉稳与力量感。
他的脸庞褪去了青涩,线条更加硬朗,皮肤因为常年戴着墨镜、活动于各种环境而显得有些粗糙,但那嘴角惯常噙着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却似乎从未改变,只是更深邃,更……难以捉摸。
而这种变化,在之后却仿佛戛然而止,再也没有任何的变化。
而游佳萤,则像是被时光遗忘在了某个角落。
二十七年过去,她的容颜,竟与阿齐初见她时,没有丝毫改变。
依旧是那张清丽却缺乏血色的脸庞,依旧是那双古井无波、仿佛能倒映出岁月尘埃的眼眸,甚至连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穿着素雅的衣裙,行走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或是坐在院中整理药材,看上去,依旧像是二十许人的模样,与身边逐渐显出老态的阿齐站在一起,反差日渐鲜明。
起初,阿齐还会对此感到惊异,甚至暗自心惊。
他早已隐约猜到她非同寻常,但如此直观地、毫无遮掩地目睹时间的法则在她身上失效,依旧带给他巨大的冲击。
他曾无数次在深夜,借着昏暗的灯火,偷偷打量她沉睡或者说静坐的侧脸,试图从那完美的、凝固的轮廓中,找到一丝岁月流逝的证据,但每次都徒劳无功。
然而,惊异过后,涌上心头的,并非恐惧,也非疏离,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怜惜与心痛的情绪。
他彻底明白了。
她口中的“时间久了,自然就会了”,绝非虚言。那是一种何等残酷的“久”?久到足以让她学会世间万千技艺,久到让她看遍沧海桑田,久到……连时光本身,都失去了在她身上刻印的权利。
这并非恩赐,而是诅咒。
一个将灵魂囚禁在永恒不变皮囊中的、最恶毒的诅咒。
他想起了她每日雷打不动、却毫无虔诚可言的上香仪式;想起了她偶尔望向远方时,那空寂得令人心悸的眼神;想起了她身上那股与生俱来、仿佛沉淀了万古的孤独……
原来,这一切,都源于此。
明白了这一点,阿齐心中那最后一丝因她神秘而产生的隔阂,也悄然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守护欲。
他不再追问她的过去,不再探究她长生背后的秘密,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试图在这无尽的时间洪流中,为她营造一小片可以暂时停靠的、温暖的港湾。
这二十七年,是游佳萤千年孤寂生命中,一段极其特殊、甚至可以说是奢侈的时光。
她依旧沉默,但沉默中少了些冰冷的棱角。
她会安静地听着阿齐从外面带回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见闻,听他吹嘘又解决了什么“大麻烦”,或是抱怨哪个主顾抠门小气。
在他眉飞色舞地讲述时,她会偶尔抬起眼,看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什么波澜,却也不再是全然的无动于衷。
她默许了他将小院渐渐填满各种“没用”却有趣的小玩意儿——一个从古墓里带出来的、会报时的青铜鸟(虽然早就坏了);几盆他精心伺候却总是半死不活的怪异花草;甚至还有一只他捡回来的、瘸了腿的野猫,最后在小院里颐养天年。
她习惯了每日傍晚,两人对坐用餐时,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有时他会故意讲些荤素不忌的笑话,试图逗她,见她毫无反应,便自己嘿嘿傻笑;有时则会说起一些江湖上的险恶与人心的叵测,语气会变得有些低沉,那时,她会默默地将一盘他喜欢的菜推到他面前。
她甚至……在他一次因任务身受重伤、高烧不退时,守在他床边整整三日,用尽了手段,才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阿齐醒来后,看着她疲惫苍白的脸色,看着她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担忧的眼神,这个刀头舔血、从不服软的汉子,眼眶竟有些发热,别过头去,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又欠你一条命,小阿萤,这下可真还不清了。”
游佳萤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吃饭。”
平静,琐碎,甚至有些乏味。
但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滋润着游佳萤那早已干涸龟裂的心田。
她依旧背负着千年的沉重,依旧在心底深处寻找着哥哥的渺茫踪迹,依旧对那扇青铜门充满憎恶与恐惧……但至少,在这二十七个春秋里,她那永恒的、冰冷的孤舟,似乎找到了一处可以暂时系缆的港湾。
身边这个吵吵闹闹、却始终真心待她的“阿齐”,像一团不算明亮却持续燃烧的火焰,驱散着那仿佛永无止境的寒意。
当然,并非全是温情。两人也有争执,大多是因为阿齐接了过于危险的活计,或者行事过于乖张,引来麻烦。
游佳萤不会多说什么,往往只是一个冰冷的眼神,或者连续几日的沉默,便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黑瞎子感到头皮发麻,乖乖收敛几分。
二十七年,足以让小镇的街巷变得熟悉,让邻居的孩子长大成人,也让一些隐秘的视线,开始注意到这对容貌差异日渐明显的“姐弟”。
终于,在一个柳絮纷飞的春天,阿齐收拾好了行囊。
他戴着那副标志性的深色墨镜,站在院中,看着正在给药圃浇水的游佳萤,语气轻松地说道:
“小阿萤,这儿不能待了。有些苍蝇闻着味儿找过来了。咱们……换个地方吧。”
游佳萤浇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早已预料。
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没有询问原因,没有不舍,也没有对未来去向的迷茫。
对他们而言,迁徙,不过是漫长生命中,又一次寻常的启程。
二十七载春秋,如同一场悠长而宁静的梦。
梦醒时分,窗外依旧是漂泊的风雨。
但梦中那点微弱的暖意,却真实地留存了下来,烙印在游佳萤冰封的记忆深处,也刻在了黑瞎子那逐渐染上风霜的心上。
他们再次上路,身影融入熙攘的人流,走向下一个未知的落脚点。
身后的岁月静好,如同被风吹散的书页,散落在时光里,唯有余温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