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院落,本该是金桂飘香、天高云淡的惬意时光,可自那场关于“天下第二陵”的摊牌之后,一种无形却沉重的低气压,便如同逐渐弥漫开的浓雾,牢牢笼罩在了这方寸天地之间。
游佳萤的心,像是被一根细细的、冰冷的丝线悬吊在半空,不上不下,随着那三人出发日期的临近,那丝线越收越紧,带来一种几近窒息的、持续不断的不安。
这种不安,并非源于对已知危险的恐惧,比如墓穴中的机关毒虫,或是恶劣的自然环境。
那些东西,她见识过太多,甚至本身就已具备应对的能力。
这是一种更加玄奥的、源于她千年灵魂深处本能的预警,是一种对某种“不对劲”的、近乎过敏的敏锐感知。
仿佛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声地尖啸,试图阻止一场即将发生的、无可挽回的灾难。
她首先找到的是解雨臣。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透过书房敞开的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正伏案研究一张绘制在某种兽皮上的、线条扭曲怪异的古老地图,眉头微蹙,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游佳萤端着一盏刚沏好的安神茶,轻轻放在他手边。
“哥哥,”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他的思绪,却又带着无法掩饰的忧虑,“关于那个‘天下第二陵’……我总觉得,心里很不安。”
解雨臣从地图上抬起头,看到她眉宇间那化不开的轻愁,心中顿时一软,放下手中的炭笔,
拉过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的指尖依旧带着一丝凉意,被他温热的手掌包裹住。
“傻丫头,”他语气温柔,带着宠溺的笑意,试图驱散她的不安,“哥哥只是去处理一笔生意,西北那边虽然环境艰苦些,但解家在那里也有根基,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你看你,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胡思乱想了?”
他避重就轻,将她的不安归结为“胡思乱想”,用轻松的语气将“天下第二陵”的危险性淡化成了“环境艰苦”。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平她微蹙的眉心,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可是……”游佳萤还想说什么,目光落在那张充满不祥气息的地图上,那上面几个用朱砂标记的、如同滴血般的符号,让她心中的寒意更甚,“那地方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比云顶天宫,比塔木陀……都要……混乱和……邪恶。” 她斟酌着用词,试图描述那种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的感知。
解雨臣的眼神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他何尝不知道此行的凶险?但他有必须去的理由。
他不能告诉她,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寻找可能解除她身上长生诅咒的方法,那只会让她更加担忧,甚至可能执意同行。
他不能让她再涉险。
于是他笑了笑,语气更加柔和,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阿萤,你经历了太多,难免会有些风声鹤唳。哥哥答应你,一定会万分小心,尽快平安回来。你看,黑眼镜和小哥也会同行,我们三个在一起,还有什么难关闯不过去?” 他将黑瞎子和张起灵拉出来作为保障,试图增强话语的可信度。
游佳萤看着他温柔却坚定的眼神,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了解自己的哥哥,一旦认定某事是为了她好,便会变得异常固执。
她无法再劝,只能将满腹的担忧强行压下,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牢牢拴在身边。
离开解雨臣的书房,那种不安感并未消散,反而如同附骨之疽,愈发清晰。
她在院子里找到了正在擦拭保养武器的黑瞎子。
他坐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脚边放着一个打开的装备箱,里面琳琅满目地陈列着各种枪械零件、特种刀具、绳索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用途不明的电子设备。
他正拿着一块沾了枪油的绒布,细致地擦拭着一把改装过的手枪部件,动作熟练而专注,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在秋日阳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光。
“阿齐。”游佳萤走到他身边。
黑瞎子头也没抬,依旧专注于手中的零件,嘴上却习惯性地扯出那副玩世不恭的调调:“哟,小阿萤,来视察工作?看看瞎子我这装备,够不够把那什么第二陵掀个底朝天?”
他试图用这种轻松诙谐的语气,营造出一种“不过是又一次寻常冒险”的氛围。
游佳萤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诨,目光落在那满箱的、明显是为了应对极端环境的专业装备上,心中的不安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不断扩大。
这绝不是什么“看风水”该有的准备。
“阿齐,你真的认为,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古墓吗?”她直接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汪家……他们布下的局,绝不会那么简单。”
黑瞎子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流畅。
他放下手中的零件,抬起头,墨镜后的目光迎向她,嘴角依旧挂着那抹痞气的笑容,但那笑容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小阿萤,”他叹了口气,语气稍微正经了些,“瞎子我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什么龙潭虎穴没闯过?汪家那群藏头露尾的耗子,也就敢在背地里搞些小动作。这次不一样,传闻里有些东西……关乎一些根源性的问题,瞎子我必须去弄个明白。”
他指的是长生真相的诱惑,但他没有明说。
他看着她眼中清晰的担忧,心中微软,放柔了声音:“放心吧,瞎子我命硬得很,阎王爷都不爱收。再说,还有哑巴张那个变态在呢,天塌下来有他顶着。你就安安心心在家等着,等我们回来,给你带点西北的稀奇玩意儿。”
他再次用轻松的语气将危险一带而过,甚至开起了张起灵的玩笑,试图缓解她的紧张。
但他那过于充分的准备,以及话语中对“根源性问题”的执着,都让游佳萤心中的警报非但没有解除,反而鸣响得更加凄厉。
她最后将希望寄托在张起灵身上,尽管她知道,这可能是最无望的尝试。
张起灵几乎不在院子里多做停留,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回来取些东西,或者仅仅是毫无缘由地出现片刻,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游佳萤在一个黄昏,终于在他即将离开院落时,拦住了他。
他站在院门口,身形挺拔孤峭,落日的余晖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却无法为他冰冷的轮廓染上一丝暖意。
他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依旧是万年不变的虚无与空洞,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其中留下倒影。
“小官,”游佳萤仰头看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近乎恳求的意味,“那个地方……‘天下第二陵’……能不能……不要去?”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种毫无来由的强烈预感,只能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担忧。
她希望他能像过去偶尔那样,凭借那非人的直觉,感知到那潜藏的巨大危险。
张起灵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在她写满忧惧的脸上停留了数秒。
那空洞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却连一丝涟漪都未能荡开。
他似乎理解了她话语中的含义,又似乎完全没有理解。
过了许久,就在游佳萤以为他不会回答,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他才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薄唇,吐出了两个极其轻微的字:
“……本能。”
声音低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源自血脉和灵魂深处的驱动。
说完这两个字,他便不再停留,径直转身,踏着渐浓的暮色,消失在胡同的拐角。
那决绝的背影,仿佛在说,那里有他必须去寻找的东西,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地狱。
游佳萤僵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秋夜的寒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冰冷。
“本能”……
连他都这么说……
三个人,三种不同的理由,却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天下第二陵”。
解雨臣的隐瞒与安抚,黑瞎子的故作轻松与充分准备,张起灵那源自本能的无法抗拒的吸引……这一切,都像是一块块拼图,在她心中拼凑出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令人心悸的结论——他们正在走向一个精心设计的、针对他们每个人弱点的巨大陷阱!而他们,却因为各自的执念,对此视而不见,或者说,心甘情愿地踏入!
她的劝阻,如同微弱的萤火,无法照亮他们被执念和所谓“理性准备”所蒙蔽的双眼。
他们告诉她,准备充分,风险可控。
他们用轻松的语气,描绘着归期和带回的“礼物”。
他们试图用过往的经验和自身的强大,来证明这次行动的安全性。
可是,游佳萤那颗沉淀了千年智慧与直觉的心,却在疯狂地呐喊:不是这样的!这次不一样!
那种萦绕不散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不祥预感,如同最精准的警报器,在她灵魂深处持续尖鸣。
那不仅仅是对危险的预警,更像是一种……对即将到来的、某种无可挽回的“失去”的预知。
她独自一人站在渐渐被夜色笼罩的院落中,看着那三人或忙碌准备、或已然离去的方向,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他们以为准备充分,足以应对任何已知的危险。
但他们将要面对的,可能是远超他们想象的、源自古老岁月和扭曲人性的、真正的绝望。
她的眉心,自那日后,便再未能真正舒展。
那缕挥之不去的轻愁,如同烙印,刻在了她的额间,也刻在了她那颗为所爱之人紧紧揪起的心上。
风暴来临前的宁静,往往最为窒息。而她,已然听到了那来自遥远西北、裹挟着毁灭气息的、低沉的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