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水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叶,带着冰冷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漫长的跋涉,与各种诡异存在的周旋,早已耗尽了队伍大部分的体力与心神。
黑暗如同有生命的实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只有手电筒光束撕开的一小片区域,勉强维系着人类文明的微光,之外便是吞噬一切的、亘古的死寂。
吴邪和王胖子互相搀扶着,喘着粗气,脸上混杂着疲惫、恐惧和一丝接近目标时的亢奋。
解雨臣神色凝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他更多的心神系在游佳萤身上,这一路走来,她过于安静了,安静得让他不安。
黑瞎子依旧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是墨镜后的视线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周围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身体始终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
而张起灵,则是整个队伍沉默的基石。
他走在最前,步伐稳定,背影挺拔如山岳,仿佛前方无论有何种可怖之物,都无法让他动摇分毫。
只有偶尔,他会极其迅速地、几不可查地回眸一瞥,目光的落点,永远是那个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穿着素色衣衫的女子——游佳萤。
游佳萤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一片粘稠的梦境里。
周围的喧嚣——吴邪压抑的咳嗽、胖子粗重的喘息、脚下碎石滚落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玻璃。
她的全部感官,都被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越来越清晰的悸动所攫取。
这种感觉,从踏入云顶天宫开始,就如影随形。
起初只是微弱的共鸣,像是远山的回响。
越往深处,那共鸣就越强,逐渐变成低沉的轰鸣,震得她耳膜发胀,心口发闷。
一种混杂着恐惧、憎恶、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乡愁”般的复杂情绪,在她沉寂了千年的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通道似乎到了尽头。
前方是一个巨大的、仿佛被巨斧劈开的地下裂谷,手电光柱射出去,竟照不到对岸,也探不到底,只有无尽的虚无和寒冷的风从下方倒灌上来,吹得人衣袂翻飞,遍体生寒。
“没路了?”王胖子扶着岩壁,声音带着失望和焦急。
张起灵没有说话,他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拂过脚下冰冷的岩石地面,那里刻画着一些早已模糊不清的古老纹路。
他的指尖在某些特定的节点停留,按压,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在这里。”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裂谷对面的黑暗,声音低沉而肯定。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裂谷之中,毫无征兆地,亮起了光。
那不是手电的人造光,也不是任何已知的、温暖的光源。
那是一种幽冷的、泛着青铜锈色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微光。
光芒起初只是点点星火,随即迅速连成一片,如同沉睡的巨兽缓缓睁开了它的眼眸。
光芒映照下,裂谷对面的景象,逐渐显露出它骇人的轮廓。
那是一扇门。
一扇巨大到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青铜门。
它静静地镶嵌在对面陡峭如削的岩壁之中,上不及顶,下不及渊,仿佛自天地开辟之初便已存在于此。
门扉紧闭,严丝合缝,门体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暗绿色的铜锈,如同岁月的疤痕,诉说着无法计量的古老时光。
那些铜锈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在门板上勾勒出无数繁复、扭曲、无法理解的图案和符号——有狰狞的异兽,有跪拜的人形,有旋转的星云,有断裂的肢体……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庞大、诡异、充满非人美感和压迫感的浮雕,看久了,竟让人头晕目眩,心神几乎要被吸摄进去。
门缝处,隐隐有更深的幽光透出,仿佛门后连接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无法理解的宇宙。
一种低沉到几乎超越听觉范围、却能让五脏六腑都随之共振的嗡鸣声,以青铜门为中心,缓缓扩散开来,填充了整个地下空间。
所有人都被这神迹般,或者说,魔迹般的景象震慑得失去了语言。
吴邪张大了嘴,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收缩。
王胖子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解雨臣握紧了拳,呼吸急促。
黑瞎子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墨镜下的眉头紧紧锁住,低声道:“他娘的……这玩意儿……”
而游佳萤。
在青铜门光芒亮起、完整地映入她眼帘的那一刹那——
“嗡!”
她的脑子里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眼前的一切景象——裂谷、同伴、手电的光——瞬间扭曲、碎裂、然后被一片刺眼的白光彻底覆盖!
千年!
跨越了整整一千三百多年的时光壁垒,在这一刻,被这扇门轰然击碎!
不再是模糊的梦境,不再是零星的闪回。
是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带着当年刺骨寒意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垮了她理智的堤防,将她彻底淹没——
雪!无边无际的雪! 冰冷的雪花砸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十岁的她,穿着单薄破旧的麻衣,鞋子早已跑丢,赤脚踩在深及脚踝的积雪里,冻得失去了知觉。
哥哥! 游佳煦!十五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神却充满了决绝。
他用力推着她,嘶哑地喊着:“阿萤!快跑!往山里跑!别回头!!”
身后是凶恶的犬吠和男人的叫骂声! 父亲欠下的赌债,如同跗骨之蛆,要将他们拖入地狱。
哥哥为了掩护她,转身,捡起一根枯树枝,迎向了那些追兵和龇着獠牙的恶犬。
她拼命地跑! 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不敢回头,怕看到哥哥被撕碎的惨状。
只有跑,拼命地跑,朝着雪山最深处,那片传说中有去无回的绝地。
意识在寒冷和恐惧中逐渐模糊。
四肢早已麻木,只是凭借本能向前踉跄。视线开始发黑,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然后……她看到了它。
风雪中,巍然矗立着一扇巨大的、古朴的、泛着幽冷青铜光泽的——门! 就和眼前这扇,一模一样!门上的图案,那扭曲的纹路,那非人的异兽……刻骨铭心!
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了那扇门。
门,似乎开着一道缝隙?或者,是她撞开的?记不清了……只记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传来,她跌入了门后那片无法形容的光芒之中……
再醒来……便是十二年后,物是人非,山河改易。
她拥有了成人的身体,和不老的容颜,以及……永恒的孤寂。
原来……原来一切的起点,一切的诅咒之源,就在这里!
不是幻觉,不是梦境!这扇门,是真实存在的!它就在眼前,散发着与千年前一般无二的、冰冷、死寂、亘古不变的气息!
“嗬……”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窒息般的抽气声,从游佳萤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她的脸色在青铜门幽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周身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又在刹那间冻结,带来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冰冷。
那是一种远比云顶天宫寒气更甚的、源自灵魂战栗的冰冷。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像是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视线死死地、近乎惊恐地锁定在那扇青铜巨门之上,瞳孔放大,焦距涣散,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千年前那个在雪地里绝望奔跑的小女孩,看到了哥哥染血的背影,看到了自己被命运无情抛入漫长时光洪流的起点。
千年孤寂!千年漂泊!千年寻找!无数次在深夜惊醒,触摸自己毫无变化的脸庞时的茫然与恐惧……所有被她强行压抑、用温柔外壳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痛苦、委屈、愤怒和绝望,在这一刻,被这扇门如同照妖镜般,彻底引爆!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阿萤!”
几乎是在她身体晃动的同一瞬间,一只有力而稳定的手牢牢扶住了她的手臂。
是张起灵。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就在她表现出异样的刹那,便已如同本能般闪身到了她的身侧。
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一种沉甸甸的、真实的存在感。
游佳萤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反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她借着他的力量,勉强支撑住几乎软倒的身体,抬起头,看向他。
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温柔和疏离,而是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惊悸和一种……张起灵从未见过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脆弱。
那眼神,像是在透过他,看向某个极其遥远的、无比恐怖的过去。
“是它……”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是这扇门……”
张起灵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没有追问,没有质疑。
他只是更紧地扶住了她,用自己挺拔的身躯为她挡住了一部分来自青铜门的、无形的压迫感。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和冰冷,那温度,甚至比她平日里的手足冰凉更加刺骨。
这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别怕。”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这两个字,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一种宣告,一种承诺——无论面前是什么,有他在。
他们的动静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游小姐,你怎么了?”吴邪担忧地问道,他也看出了游佳萤的状态极其不对。
黑瞎子快步走过来,目光在游佳萤惨白的脸和远处的青铜门之间扫了个来回,墨镜后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凝重。
“小阿萤?”他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探询。
解雨臣的心更是揪紧了,他走到游佳萤另一侧,想伸手去扶,却又有些迟疑,只能焦急地问:“阿萤,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这门有什么问题?”
游佳萤无法回答。
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记忆洪流和情感风暴。
她只是靠在张起灵身侧,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仿佛那是她与这个现实世界唯一的连接点。
目光,却依旧无法从青铜门上移开。
那扇门,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与幽光之中,冷漠地注视着这群渺小的闯入者。
门上的图案在微光下仿佛活了过来,那些异兽的眼眸,那些扭曲的人形,似乎都在无声地嘲笑着,嘲笑着她的恐惧,嘲笑着她千年的挣扎,嘲笑着所有试图窥探秘密的生灵。
它不仅仅是一扇门。
它是她命运的转折点。
是她永恒生命的开端与……或许,也是终结点?
一种比恐惧更深的、名为“宿命”的寒意,如同最冰冷的蛇,沿着她的脊椎,缓缓爬升。
张起灵支撑着她,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重量几乎完全倚靠了过来。
他低下头,能看到她苍白的侧脸,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那紧抿的、失去了血色的嘴唇。
他扶着她手臂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用一种近乎守护的姿态,将她半圈在自己与危险之间。
幽冷的青铜光芒笼罩着所有人,将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拉得长长的、扭曲的,投在粗糙的岩壁上,如同默剧中张牙舞爪的鬼魅。
巨大的青铜门之前,渺小的人类,与跨越千年的因果,在此刻,狭路相逢。
空气里,只剩下那低频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嗡鸣,以及游佳萤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