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拉扯得异常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城东小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游佳萤几乎停止了所有的日常活动,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坐在正堂的椅子上,或是站在屋檐下,目光空洞地望着西南方向,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琉璃美人灯,苍白,易碎。
黑瞎子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少,停留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网,甚至不惜冒险接触了一些平日里尽量避免牵扯的灰色地带人物,只为了获取哪怕一丁点关于那个“史上最大行动”的确切消息。
然而,反馈回来的信息却如同石沉大海,那片被锁定的西南区域,仿佛成了一个信息黑洞,吞噬了所有试图传出的讯号,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种死寂,比任何坏消息都更让人恐惧。
直到那一天——距离张起灵离开大约一个月后——一个闷热得反常的午后。
天空阴沉得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没有一丝风,连院中那株老梅的叶子都耷拉着,纹丝不动。
黑瞎子是从外面狂奔回来的。
他甚至没有走门,而是如同被鬼追一般,直接从不算矮的院墙外翻了进来,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平日里总是戴得端正的墨镜歪斜着,露出了小半只布满血丝、写满了惊骇的眼睛。
他脸色煞白,嘴唇干裂,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身上那件惯穿的深色外套不见了,只穿着一件被汗水浸透后紧紧贴在身上的单衣,衣襟上沾满了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和某种腐败物质的污渍。
浓烈的血腥味和一股类似墓穴深处才有的、阴湿霉烂的气息,随着他的闯入,瞬间弥漫了整个小院。
游佳萤正坐在正堂的门槛上,望着天空发呆。
听到动静,她猛地转过头。
当她的目光触及黑瞎子这副狼狈不堪、神色惊惶的模样时,她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僵,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黑瞎子,喉咙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口型艰难地询问:“……怎么了?”
黑瞎子扶着院墙,喘了好几口粗气,才勉强站直身体。
他抬手,似乎想扶正墨镜,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他放弃了,任由墨镜歪斜着,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游佳萤,那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悲痛,以及一丝……近乎绝望的愤怒。
“完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艰涩,“全完了……”
游佳萤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无底冰窟。她踉跄着向前一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什么……什么完了?你说清楚!”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
黑瞎子重重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墙皮簌簌落下。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信息:
“行动……失败了!彻底失败了!进去的人……没几个出来的!死的死,疯的疯……那地方根本就是他妈的地狱入口!”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悲痛而断断续续,“九门折进去大半……上面派去的人……也全搭进去了!伤亡……惨重到无法统计!”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游佳萤的心脏。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了一下,全靠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但她还抱着一丝微弱的、近乎卑微的希望。
她死死地盯着黑瞎子,像是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全身力气问出那个她最害怕听到答案的问题:
“……小官呢?张起灵呢?!他在哪里?!他出来了没有?!”
听到这个名字,黑瞎子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他避开了游佳萤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充满了绝望期盼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污秽和血迹的双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哭又像是笑的怪异声响。
“哑巴张……他……”黑瞎子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四个字,如同四道惊天霹雳,在游佳萤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将她最后那点可怜的希望,炸得粉碎!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眼神瞬间失去了所有焦距,变得空洞而涣散,“他不会的……他答应过我……他会回来的……”她像是陷入了某种癔症,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越来越剧烈。
下一秒,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她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黑瞎子,就要不顾一切地往院外冲去!
“我要去找他!他现在一定需要帮助!我必须去!”她的声音嘶哑而尖锐,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癫狂。
“站住!”黑瞎子反应极快,猛地转身,一把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的力道极大,捏得游佳萤纤细的骨头都在作响,让她根本无法挣脱。
“放开我!”游佳萤拼命挣扎,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眼神凶狠得吓人,“我要去找他!你放开我!”
“你他妈给我冷静点!”黑瞎子第一次对游佳萤吼出了声,声音震耳欲聋,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担忧,“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去?你去送死吗?!那地方现在是什么情况你知不知道?!连他妈正规队伍和九门的好手都栽在里面了!你一个人去能干什么?!”
“我不管!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里!”游佳萤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哭喊出来,泪水终于决堤,混杂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汹涌而下,“他答应过我的!他答应过会回来的!他不能说话不算数!”
看着她崩溃痛哭的样子,黑瞎子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怒火被更深的无力感和心痛取代。
但他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将她箍得更紧,几乎是将她半抱半拖地拉离院门。
“游佳萤!你听我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现在去,没有任何意义!那地方现在肯定已经被彻底封锁了,各方势力都在盯着,混乱不堪!你连靠近都做不到!而且……而且哑巴张只是下落不明,不代表他就……就真的出事了!”
他试图给她一点渺茫的希望,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相信:“那家伙命有多硬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次必死的局面他都闯过来了!这次也一定……”
“那你让我怎么办?!就在这里等着吗?!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传来的死讯吗?!”游佳萤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绝望地看着他,“我做不到……阿齐,我做不到……”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和哀求。
黑瞎子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千年的风霜和此刻刻骨的悲痛。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留在这里。哪里也别去。”他的语气异常严肃,“我去。”
游佳萤愣住了,停止了挣扎,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我去找他。”黑瞎子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而坚定,“我对那里的情况比你熟悉,道上的人头也比你熟。我去探查,想办法弄清楚里面的情况,活要见人,死……”他顿了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死也要见到尸首!”
他松开钳制游佳萤的手,但依旧挡在她和院门之间,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你在这里,守着这个家。这是我们的退路,也是……万一他回来了,能找到的地方。明白吗?”
游佳萤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歪斜的墨镜下那坚定的眼神,看着他身上狼狈不堪却挺得笔直的脊梁。
混乱疯狂的思绪,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稍微冷却了一些。
她知道,黑瞎子说的是对的。
她现在的状态,贸然前去,除了送死,毫无用处。
而黑瞎子,确实是眼下最适合前去探查的人选。
可是……让他去冒险……
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担忧、愧疚和无力的情绪,再次将她淹没。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
黑瞎子抬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口,有些粗鲁地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动作笨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行了,别哭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想挤出一丝往常的调笑,虽然失败了,“等着瞎子我的好消息。我保证,一定把那个闷油瓶给你带回来!”
说完,他不再看她,毅然转身,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
没过多久,他重新走了出来,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色衣物,背上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里面塞满了可能用到的装备和药品。
他的墨镜重新戴得端正,遮住了所有情绪,只留下紧抿的、透着一股狠厉决绝的唇角。
他走到院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沉声留下一句:
“照顾好自己。等我消息。”
然后,他拉开院门,身影如同鬼魅般,迅速融入了门外那阴沉压抑的、仿佛酝酿着更大风暴的午后天色之中。
院子里,只剩下游佳萤一个人。
她无力地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门框,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黑瞎子离开时带起的微风,拂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那笼罩着她的、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恐惧。
噩耗如同瘟疫般在小院里蔓延开来。
行动失败,伤亡惨重。
张起灵,下落不明。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如同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
千年的孤寂和漂泊,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让她感到如此冰冷,如此无助。
远方的西南,那片吞噬了她所有希望的黑暗之地,此刻正张着狰狞的巨口,嘲笑着她的等待和祈祷。
而她,除了在这里,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失去了温度的“家”,等待着不知是希望还是更深渊的噩耗,什么也做不了。
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她的衣襟,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