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泗州古城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与血腥,重新踏入相对开阔、空气也稍显清冽的地下密道时,被游佳萤稳稳抱在怀里的张起灵,身体依旧有些僵硬,微微颤抖着。
那双紧紧抓住她衣襟的小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连接他与这个突然变得安全却又无比陌生的世界的唯一纽带。
游佳萤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这具小身体的紧绷与冰凉。
她没有说话,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下抱姿,让他能更舒适地靠在自己肩头,同时,一股极其温和、若有若无的暖流,自她掌心缓缓渡入孩子体内,驱散着那浸入骨髓的阴寒与恐惧。
她的步伐并不快,却异常稳健,每一步都踏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巧妙地避开了可能存在的机关与暗哨。
密道内依旧昏暗,只有她指尖凝聚的一小团柔和白光,如同夜明珠般,照亮着前方丈许的道路,既不至于暴露行踪,又能确保不会磕碰到孩子。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感受到怀里的颤抖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到极致的松懈,游佳萤才在一个相对干燥、有微弱气流通过的岔道口停了下来。
她寻了一处较为平整的石块坐下,依旧将张起灵护在怀中。
“喝点水。”她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皮质的小水囊,拔开塞子,递到孩子嘴边。
声音依旧是平和的,却比在祭坛上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柔。
张起灵抬起有些茫然的眼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水囊,迟疑了一下,才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他喝得很慢,很小心,长长的睫毛垂着,偶尔会飞快地抬眼看她一下,又迅速低下。
游佳萤耐心地等着他喝完,又拿出了一小块用干净树叶包裹着的、掺了蜂蜜和草药粉末的干粮。
“吃点东西,你需要体力。”
这一次,张起灵没有太多犹豫,接过干粮,默默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安静,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游佳萤注意到,他吃东西的速度比在张家接受训练时,要慢上一些,不再是那种纯粹为了补充能量而进行的机械吞咽。
吃完东西,或许是暖流和食物起了作用,也或许是脱离了那个极端危险的环境,张起灵的精神看上去好了一些,但那份依赖感却更强了。
他没有离开她的怀抱,反而将小小的身子更紧地靠向她,一只手依旧无意识地攥着她的衣角,仿佛生怕一松手,这突如其来的庇护就会消失。
游佳萤低头看着他依赖的姿态,看着他苍白的小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千年冰封的心湖,那坚硬的外壳,似乎被这毫无保留的、纯粹的信任,悄然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柔软情绪,如同石缝中渗出的涓涓细流,缓慢地浸润着她干涸的情感荒漠。
她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他唇角沾着的些许食物碎屑。
这个动作自然而随意,却让张起灵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他抬起眼,漆黑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里面充满了困惑,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他似乎在确认,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是否真实。
游佳萤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也没有多做解释。
她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休息一会儿,我们还要走一段路。”
张起灵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但那只攥着她衣角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待他呼吸变得均匀绵长,陷入浅眠后,游佳萤才开始带着他继续赶路。
她没有选择来时的密道,而是凭借着她那超凡的方向感和对张家秘密通道的了解,选择了一条更为隐秘、但也更崎岖难行的路径。
途中,遇到一处需要攀爬的陡峭岩壁。
游佳萤本想直接带他上去,但看着孩子已经醒来,正睁着大眼睛看着那岩壁,她心中微微一动。
她将他轻轻放下,指着岩壁上几处不易察觉的凸起和裂缝,用最简单直接的语言说道:“看这里,手抓稳,脚踩实,重心放低。”她示范了一下最基本的攀爬动作,动作缓慢而清晰。
张起灵仰着头,认真地看着,然后学着她的样子,伸出小手,尝试去够那些凸起。
他的动作还有些笨拙,力气也小,但眼神却异常专注。
游佳萤没有插手,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在他险些失手时,才用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托他一下。
当他凭借自己的力量,艰难地爬上一小段后,虽然气喘吁吁,小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似乎有极淡的光芒闪动了一下。
那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本能被触动的确认。
游佳萤心中了然。
这孩子的学习能力和身体本能,远超常人。
与其一味地保护,不如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引导他掌握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
接下来的路程,她开始有意识地教他一些东西。
辨认几种在黑暗中也能依靠气味或触感识别的、无毒且能补充水分的苔藓和菌类;如何通过空气的流动和声音的回响,判断前方是否有开阔地带或危险;如何利用身边最简单的石块、树枝,制造一些预警的小机关……
她的教学方式很奇特,没有长篇大论,没有重复练习,往往只是指出关键,演示一遍,然后便任由他自己观察和尝试。
张起灵也学得极其沉默,他很少提问,只是用那双仿佛能吸收一切信息的眼睛,牢牢记住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一个教得随意却精准,一个学得沉默却高效。
在一次短暂的休息时,游佳萤生起了一小堆篝火,用来驱散地下的湿气和为孩子取暖。
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大一小两个安静的身影。
张起灵坐在火堆旁,伸出小手烤着火,目光却不时地飘向正在检查路径的游佳萤。
他看着她在火光下显得比平日柔和的侧脸轮廓,看着她专注检查地图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身上那件因为抱着他赶路而沾上些许尘土和苔藓的素色衣裙……
他忽然伸出另一只没有烤火的小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游佳萤转过头,略带询问地看着他。
张起灵没有说话,只是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之前游佳萤给他的、那块还没吃完的蜂蜜干粮,掰下明显更大的一半,递向她。
他的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纯粹的、笨拙的示好。
游佳萤愣住了。
千年岁月,她接受过供奉,承受过诅咒,却从未有人,用一个孩子最直接、最干净的方式,将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分享给她。
看着那只举着干粮的、带着细微伤痕的小手,看着那双映着火光、清澈见底的眼眸,游佳萤感觉心底那道刚刚裂开的缝隙,似乎又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扩大了些许。
她没有拒绝,伸手接过那块干粮,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甜味混合着草药的微苦在口中化开,滋味并不算顶好,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
“谢谢。”她轻声说。
张起灵没有回应,只是低下头,小口地吃着自己那一小半干粮,耳根似乎微微有些泛红。
火光噼啪,映照着这对特殊的旅人。
一个是不知活了多久、心若寒冰的长生者,一个是身世成谜、被命运玩弄的孩童。
在这段危机四伏的归途上,一种超越了言语的、基于生存本能与纯粹信任的温情,正在悄然滋生,如同石缝中顽强钻出的嫩芽,微弱,却蕴含着打破坚冰的力量。
游佳萤知道,回到张家,等待他们的绝不会是风平浪静。
但此刻,看着身边这个紧紧依偎着她、将她视为唯一依靠的孩子,她那冰封了千年的心,第一次生出了明确的、想要去“守护”什么的念头。
不仅仅是为了偿还因果,也不仅仅是因为同病相怜。
或许,只是为了这份纯粹的信任,为了这只递过来的、带着温度的半块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