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刷着银漆的旗杆,就在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的大门口杵着。
原本上面飘的是膏药旗。
现在,上面挂着一个人。
盐泽幸一像一块正宗是川渝腊肉,被粗麻绳五花大绑,吊在离地三尺的地方。
嘴里的牙被敲光了,整张脸肿的像猪头,血顺着下巴往下淌,滴答滴答的,在地砖上积了一滩。
“都把招子放亮着点!”
陆寅拄着六合大枪,身子却有些晃。
高烧烧得他看东西都有些重影,嗓子眼里像是塞了一团火炭,每呼吸一次都疼得钻心。
他一屁股坐在沙袋后面,甩了甩脑袋,强行把那股昏沉劲儿给压下去。
“把那挺九二式都架起来!哪个小鬼子想立功的,敢往前凑的直接打烂!”
司令部大楼外,气氛诡异得让人窒息。
原本像没头苍蝇一样往回溃逃的日军,这会儿全堵在门口。
那一身身屎黄色的军装,乌泱泱一片,刺刀在硝烟里泛着寒光。
可没人敢往里开枪。
那旗杆上挂着的,可是他们的海军少将司令。
天皇的脸面....
他要是让支那人给弄死了,在场的都得切腹。
“八嘎!放了司令官阁下!”
“支那人!你们这是在找死!”
外面的叫骂声响成一片,但没人吊他们。
先前有几个试图靠近旗杆的,直接被二楼那挺九二式打成了泥。
然后就没人再敢进司令部大院了。
陆寅靠在冰冷的水泥柱子上,看着外面的小鬼子,手从马甲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眼。
中午十二点。
不对劲。
他在心里盘算着。
按理说,这时候一五六旅应该已经要把这股溃军给围了.....
只要外围的包围圈一合拢,不管是这些溃兵,还是挂在旗杆上的这条老狗,一个都别想活。
记忆里那该死的停战协议,应该是晚上九点才签。
还有时间。
只要南京那帮大老爷们别在这节骨眼犯浑……
“砰!砰!砰!”
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炮响,紧接着是密集的步枪手枪轻机枪的撕扯声。
那是后方自家的枪声!
来了!
陆寅原本灰败的脸上涌起一股血色,他扶着大枪站直了,冲着身后的兄弟们喊道,“听见没!咱们的人到了!156旅杀过来了!”
汪亚樵把那一脸的血抹了一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操他姥姥,总算是赶上了!这回咱把这虹口给它翻个底朝天!”
翟隆泰,叶宁和梁焕也支撑着站起来,虽然每个人都已经累到快散架,但这会儿眼里都有了光。
外面的日军明显慌了。
后边刀子顶着屁眼,前边自家的司令部又被端了,自己家的少将司令还挂在旗杆上当腊肉。
这仗还怎么打?
“轰!”
一枚迫击炮弹落在日军堆里,炸起漫天残肢。
156旅六团的旗帜,在硝烟里若隐若现。
张岳宗那个大嗓门,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弟兄们!冲!!前面就是鬼子司令部,把你们憋了这几天的气都往里撒!冲!!”
稳了。
陆寅长出了一口气,那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松,身子一软,差点没栽倒。
叶宁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柔声道,“没事吧?”
“没事……”
陆寅摆摆手,眼神狠厉地盯着挂在旗杆上的盐泽幸一,“等老张他们一到,就把这老狗给活剐了,给那些被炸死的老百姓报仇!”
可等了好一会儿,快半个小时,张岳宗他们也没冲进来。
不光没冲进来,枪声反而变得稀疏了。
而且不是那种打完后的稀疏,而是一种极其突兀的戛然而止。
就像是一台正在轰鸣的机器,被人硬生生拔了插头。
陆寅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
此时,六团的先头部队已经围到了司令部外围。
那些日军溃兵被挤压在中间,却也不再开枪,而是端着刺刀,双方隔着十几米对峙。
又过了大半个小时。
张岳宗竟然带着警卫连,穿过鬼子兵,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他脸上的硝烟还没擦干净,军帽都不知道丢哪去了,但这会儿那张刚毅的脸上,却写满了憋屈和愤怒。
“老张!”
陆寅隔着沙袋喊了一声,“怎么停了?一口气吃掉他们啊!”
张岳宗停在沙袋前,看着浑身是血的陆寅,又看了看挂在旗杆上的盐泽幸一,张了张嘴,那话像是卡在嗓子眼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狠狠叹了一口气,眼圈通红。
“寅仔!.....没的打了。”
陆寅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已经猜到了什么,但还是不甘心,死死盯着张岳宗,“什么叫没的打了?就最后一口气的事儿!哪怕把这帮狗日的宰了再撤也成啊!”
“停战了啊寅仔!”
张岳宗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哭腔,“刚接到的命令,南京方面联合了英,美,法,意几国,和日本人签了淞沪停战协议。中午十二点,全线停火。”
“双方军队即刻停止一切敌对行动,退回原驻防区域,不得越界.....”
十二点?
提前了整整九个小时?
陆寅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口血直接顶到了喉咙口。
蝴蝶效应了?
因为他们在闸北打得太狠,因为他们真的打疼了日本人,也打怕了那些只想着“大局为重”的大老爷?
为了不让事态“扩大”,为了所谓的“国际调停”,他们把这即将到手的胜利,像垃圾一样扔了!
这就是姓将的干的事儿?
“哈哈……咳咳……哈哈哈哈!”
挂在旗杆上的盐泽幸一,这会儿突然剧烈地扭动起来。
他听懂了。
那张没牙的嘴里喷着血沫子,发出一阵阵含糊不清却刺耳至极的狂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支那人……不敢打下去……咳咳……”
“哈哈哈....你们赢了仗……输了国……”
“我有外交豁免……现在是停战期……我是战俘……你们谁敢杀我?杀了我……就是外交事件……就是破坏停战协议....哈哈哈哈!”
这笑声比刚才的枪炮声还要刺耳。
陆寅看着那张扭曲变形的脸,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他一把推开叶宁,提着那杆六合大枪,跌跌撞撞地就要往那儿冲。
“寅仔!你干什么!”
张岳宗大惊失色,隔着沙袋想要拦,“冷静点!现在全世界的眼睛都盯着这里!你要是现在杀了他,这破坏和平的屎盆子就全扣在你头上了!南京那边饶不了你!外面那些小鬼子也有权利将你就地击毙!”
陆寅顿住了,他扭过头看着张岳宗,怒极反笑,“破坏和平?我们?”
张岳宗被他这一眼看的很不是滋味,眼神闪躲。
陆寅青筋暴起,“老子不懂什么政治!老子只知道,这老狗下令炸了华界!炸死成千上万的华人!老子的兄弟死了一半才冲到这儿!”
“今天别说是什么停战协议,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得死!”
他双眼赤红,提着枪就要翻过沙袋。
“站住!”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一直没说话的翟隆泰突然从旁边闪了出来。
老爷子身上全是血,那件黑色的练功服扯的全是口子,手里那口大刀的刀刃都砍卷了。
他那张平日里威严的脸,此刻却平静得让人害怕。
翟隆泰看着陆寅,眼神里突然多了一丝以前从未有过的柔和。
他看着这个在泥潭里打滚,在乱世里争命的后生,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个还相信江湖道义,相信快意恩仇的自己。
但这小子不一样。
他脑子活,手腕硬,心够狠,却又还没丢了那份良心。
他是要在这个世道里活下去的人,是能带着更多人活下去的人。
“小兔崽子。”
翟隆泰笑了笑,那满是胡茬的脸上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豪迈,“这种露大脸的事儿,轮得到你吗?”
陆寅一愣,一时没明白啥意思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翟隆泰突然抬起脚。
这一脚,没有杀意,用上了一股子巧劲儿。
“砰!”
陆寅整个人直接被踹得倒飞出去,摔在几米开外,被叶宁,汪亚樵,梁焕合力接住。
“张团长,这老狗炸了我老头子的家,老头子我剁他脑袋,这是私仇!这事儿跟这帮后生没关系,跟十九路军也没关系!”
“回头,你让蔡廷方就拿这事儿去跟南京扯皮,他要是连这点血性都没有,别怪老头子我看不起他!!”
说完,翟隆泰猛地转过身,两个大步就到了旗杆前。
刀光一闪。
“嗖!!”
这一连串动作太快了,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旗杆上那令人作呕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颗硕大的头颅冲天而起,脖腔里的血喷起三尺高,把地上被他们扯下来的膏药旗染得全红。
盐泽幸一的脑袋骨碌碌滚落在地,那双眼睛还瞪得老大,满脸的狂笑凝固在脸上,显得格外滑稽。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日本兵傻了。
张岳宗傻了。
陆寅趴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翟隆泰弯下腰,一把提起盐泽幸一的人头。
他大步走到台阶边缘,面对小日本黑洞洞的枪口,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老人笑了。
那笑声豪迈,苍凉,透着股子蔑视天下的狂傲。
他举起那颗人头,仰天长啸:
“哈哈哈哈!!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那是李白的诗。
是那个狂得没边,敢叫高力士脱靴,敢笑孔夫子迂腐的李太白!
老爷子在笑这世道。
笑那些坐在南京高楼里,喝着红酒签下不抵抗,签下撤退的“孔丘”们!
笑这帮手里拿着枪,却不敢开火的“文明人”!
去他妈的大局!去他妈的外交!
老子是狂人,老子只认血债血偿!
“砰!”
一声枪响,打破了死寂。
翟隆泰身子一颤,胸口爆出一团血花。
可他没倒。
“砰!砰!砰!”
对面的日本兵疯了,子弹像雨点一样泼过来。
老人身上瞬间多了十几个窟窿,血像是喷泉一样往外涌。
可他那双腿就像生了根,死死钉在地上,那只提着人头的手,高高举着,纹丝不动。
直到最后一刻,他依然睁着那双虎目,死死盯着前方小日本,嘴角挂着那抹嘲弄的笑。
大刀拄地,立而不倒。
“老爷子!!!”
陆寅凄厉的吼声响彻整个虹口。
他疯了一样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往那枪林弹雨里冲。
“拉住他!!”张岳宗眼圈通红,大吼一声。
叶宁汪亚樵梁焕,又扑上来几个警卫员,死死按住陆寅。
“放开我!操你妈放开!!”
陆寅拼命挣扎,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鲜血淋漓。
对面的枪声停了。
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张岳宗身后的两个团,几千条枪同时举了起来。
那种无声的压迫感,让日本兵感到了恐惧。
如果不亦死方休,这帮华夏人真会冲上来把他们撕碎。
硝烟散去。
那根旗杆下,站着一具尸体,手里提着一颗人头。
那画面,像尊雕塑,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骨头里。
陆寅不挣扎了。
他推开警卫员,推开叶宁,推开汪亚樵梁焕,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和血,整理了一下破破烂烂的衣领。
然后就那么赤手空拳,一步,一步,朝着翟隆泰的尸体走去。
张岳宗想拦,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对面日本兵的枪口随着陆寅的移动而移动。
陆寅走到台阶下,跨过满地的弹壳,走上台阶,来到了翟隆泰面前。
老人已经死了,但身体伫立,气势犹在。
陆寅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合上那双怒目圆睁的眼睛。
“老爷子……”
“咱们……”
“回家......”
他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在哄睡着的孩子。
他弯下腰,用肩膀顶住老人的腹部,咬着牙,一声低吼,将这具满是弹孔的魁梧身躯背了起来。
那颗人头,老爷子的手攥得太紧,陆寅废了好大劲才掰开。
他用地上被染成通红的膏药旗,把人头包着系在腰间。
然后,他背着翟隆泰,转过身。
面对着几百个日本兵的枪口,那一刻,陆寅的眼神变了。
“兄弟们!!”
陆寅声音铿锵有力。
他背着这座山,一步一个血脚印往外走。
“带老爷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