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特务机关本部。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田中隆吉看着桌上那份最新的战报,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
不是愤怒,是一种近乎荒谬的错愕。
“你告诉我,这是帮派械斗?”
他抓起报告,直接甩在渡边正雄脸上。
纸张飞散,如同落叶。
“几百支长枪!还有冲锋枪!”
田中隆吉指着地图上三友实业的位置,声音阴冷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是流氓??”
渡边正雄跪在地毯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
他不敢擦汗,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根据幸存的宪兵回报……对方虽然战术动作有些杂乱,但火力配置极强,而且……而且……”
渡边正雄结结巴巴,“而且这帮人打起仗来,不要命。”
“够了。”
川岛芳子掐灭了手里的半截香烟,走到窗前,一把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
清晨的第一缕光刺进来,照在她那身男式军装上。
“输了就是输了,机关长,纠结昨晚的过程已经没有意义。”
她转过身,看着渡边正雄,“死了多少人?”
渡边正雄低着头,“黑龙会浪人折损大半,宪兵队……宪兵队伤亡四十余人。”
“很好。”
川岛芳子冷冷吐出两个字。
屋里两个男人都愣了一下。
“收整那些浪人和宪兵队的尸体。”
川岛芳子眼里闪过一丝阴冷,“拍照,发报。就说三友实业的暴徒,昨晚无差别屠杀日本侨民。”
田中隆吉眼神一亮,随即露出了然的神色。
死人是有价值的,尤其是在这盘大棋里。
“通知居留民团,游行提前开始。”田中隆吉很快理解了川岛芳子的意思,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让你的人混进日侨团里,带上砍刀和棍棒,也不用什么剧本了,告诉民众,昨晚死的都是他们的亲人,要他们狠狠的报复支那人。哪怕是把这沪上的天捅个窟窿,也有海军陆战队给他们兜底。”
他走到渡边正雄面前,居高临下的冷声道。
“这次如果再搞砸了,你就切腹吧。”
……
十六铺,江东码头工会。
空气里混杂着硝烟,血腥和黄浦江特有的潮气。
几辆卡车停在门口,陈遇宏迅速被安置好。
陆寅跳下车,甚至来不及擦一把脸上的血污,和洪九东大步流星地走向三楼的工会办公室。
剩下的兄弟和三友的工人则开始搬运尸体,救助伤员。
叶宁正在烧水,那一袭旗袍上沾了不少泥点子。
陶定春蹲在椅子上,手里抓着个冷馒头在啃,看见陆寅进来,连忙跳下来。
“情况怎么样?”
陆寅接过叶宁递来的热毛巾,胡乱抹了一把脸。
“十九路军动了。”叶宁语速极快,“蔡军长是个硬骨头,没等南京那边的命令,昨晚枪一响,他就下令全线戒备。现在闸北各个路口都在挖战壕,修工事。”
“好事儿。”
陆寅点点头,将毛巾扔进盆里,水瞬间染成了红色。
叶宁接着说道,“这次顾阿四那边也没怂。苏北帮几千号人全都被他撒出去了,帮着十九路军运沙袋,挖战壕。”
陆寅随即扯了扯嘴角,嗯了一声,“仗义每多屠狗辈。顾四哥虽然平时浑,但骨头是硬的。”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逐渐亮起的天色。
那不是希望的光,那是战火烧过来的前兆。
“麻子,定春。”
陆寅喊了一声。
蹲在角落里啃馒头的陶定春抬起头,“啊?”
“闸北要乱,甚至整个华界都要乱。”
陆寅点了支香烟,眼神透过烟雾看着窗外的江面,“咱们现在抢的是时间,定春,你在民间人手最多,需要赶紧让闸北和华界的老百姓撤离。”
陶定春愣了一下,随即苦笑,“幺哥,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手下那是群小叫花子,叫他们盯梢,跟踪,要饭啥都行,你让他们去劝那些住了一辈子的老街坊搬家?谁肯听?”
“没事儿,有招。”
洪九东跳出来,手上纸扇往掌心一拍。
“啥?你能有啥招啊?一个一个去骗啊?”淘定春不服不忿的。
洪九东翻了个白眼,拿纸折扇陶定春头上一敲,“说你笨,你还真跟大宝学啊。”
“咱们可是流氓啊!!你见过流氓好声好气说话的吗?动手不会啊?”
说完,他又转向陆寅,皱起眉问道,“但是这么多人,叫他们撤出来放哪呢?咱十六铺能安置一批没错,但也放不下那么多啊!”
陆寅笑了笑,“这事不用你管。能救一个是一个。去吧。”
“那行。”
洪九东也没废话,提着着陶定春就往外跑。
然后又点了一百来个袍哥,就风风火火的往闸北去了。
陆寅转向办公桌上的那部电话。
手指快速拨动转盘。
电话通了,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我是陆寅。”
陆寅的声音很干,没有丝毫客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说。”
“我需要你在法租界帮我找块地方。”陆寅开门见山,“我需要安置难民,今天就要。”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停顿,“别挂电话。”
陆寅就这么坐在办公桌上抽烟,举着电话,听着那头悉悉索索的声响。
过了好一阵,对面才又开始说话。
“南市,方滨路。”
话语依旧简短,但分量极重,“挤一挤能容得下一两万人,你只管带人去,去了以后自有青帮弟子接应。”
“谢了。”
“呵....”
电话那头轻笑一声,挂了电话。
杜月生挂了电话,就开始闭眼沉思,半晌,他招来身边心腹,“去准备一万人的粮食,冬衣,送去方滨路。”
“啊?一......一万人?”
属下一听,下巴差点没掉地上。
杜月生想了想,“能准备多少就准备多少,竭尽全力。备车,我要去趟龙华司令部。”
陆寅放下听筒,长出了一口气。
“事情都安排妥了。”叶宁走过来,看着陆寅满脸憔悴,柔声道,“吃点东西歇会儿吧,后面还有的忙.....”
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吗?
为什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陆寅环顾四周,抓起一个陶定春吃剩下的冷馒头送到嘴边,“九哥和焕哥呢?怎么没看见他们俩?”
……
天光大亮。
公共租界北区,四川北路。
这条平时繁华的马路,此刻已经被一股狂热的浪潮淹没。
几千名日本侨民,头上绑着白布条,手里挥舞着膏药旗,或是举着写满标语的木牌,正如同一股浑浊的洪流,沿着马路向南推进。
人群中混杂着不少腰间鼓囊囊的浪人,还有许多穿着便衣的特务。
就连渡边正雄也混在里面,因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交出凶手!”
“严惩暴支!”
“杀尽支那人!”
“交出陈遇宏!”
口号声震耳欲聋,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狂热。
他们砸碎沿途华人商店的玻璃,推翻摊位,像一群过境的蝗虫。
这是田中隆吉和川岛芳子的剧本。
这支游行队伍会转移国际社会对于关东军在东北的关注度。
然后冲过界线,进入华界,打砸抢杀,制造出流血冲突,最后假装对日本海军陆战司令部施压。
海军陆战队出于无奈,才被迫进入华界缉拿凶手......
队伍的最前方,几个领头的浪人手里提着木刀和铁棍,渡边正雄默默缩在后面指挥。
前面就是虬江路口,过了这条路,就是华界。
也就在这个路口,那股喧嚣的洪流,像是撞上一堵无形的墙,猛地停滞了一下。
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
在那条分界线上,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两三千人。
清一色的黑麻布棉袄,每个人的左臂上,都绑着一条红绸。
风一吹,那一片红色猎猎作响,像是一团燃烧的火。
他们不说话,就那么沉默地站着挡在路口。
手里拎什么的都有。
菜刀,斧头,镰刀,甚至还有锄头铁锹。
但这股沉默,比对面那歇斯底里的口号声,更让人心惊肉跳。
人群的最前面,站着两个人。
左边那个,一身匪气,他穿着羊皮马褂,脚踩布鞋,裤脚被绳子缠紧。
正低着头在那认真用斧头尖儿挑指甲里的泥,完了还不忘吹了吹。
右边那个,一身黑色长衫,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他手里拄着一把黑色大伞,伞尖戳在水泥地上。
他就那么懒洋洋地看着对面几千号疯狗一样的日侨,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日侨队伍里,一个黑龙会小头目挥舞着木刀,叽里呱啦地吼了一通,大概意思是让他们滚开,否则大日本帝国的怒火将把他们烧成灰烬云云......
长衫男人掏了掏耳朵,似乎嫌对面太吵。
“冚家铲.......”
他冷笑着嘀咕了一句。
接着往前走了一步,操着一口浓重广东口音的普通话,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此路不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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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我要什么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