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长街。
一支庞大的队伍在雨中行进。
走在最前头的,大部分穿着西装,撑着大黑伞。
后面跟着的都是蓑衣斗笠,有的干脆淋着。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手里都拿着家伙。
长短刀,红缨枪,鱼叉,关刀,应有竞有。
陆寅撑伞走在最前面。
袁宝走在他身边,这傻大个儿今晚兴奋得不像话。
肩上扛着那根手腕粗的铁芯棍,另一只紧紧攥着一杆大枪。
那是杆六合大枪。
枪杆子是白蜡木的,用桐油浸过,黑沉沉泛着光,枪头套着鹿皮套,雨水顺着红缨往下淌。
这是李书文亲手制作,特地送给自己徒孙的礼物。
这阵子陆寅虽然忙,但也没忘练拳。
而且他坚持每天去棺材铺跟着李书文打八极拳,练六合枪,虽然这个时代已经是热武器的天下,但是这些本事学在手里是不会差的。
街边的店铺早早关了门,偶尔有路过的巡捕黑狗子看到这阵仗,吓得把警笛都扔了。
“瘦子,瘦子....”
洪九东紧跑两步凑了上来,他虽然撑着伞,但还是浑身湿透,直打哆嗦。
“瘦子,你跟我交个实底。”洪九东抹了把脸上的水,“你这是去收保护费?骗鬼呢?三友实业那是爱国厂子,陈遇宏那人你也敬佩,你会去抢他的地盘?”
陆寅目视前方,脚步未停。
“麻子。”
“嗯?”
“如果有一天,日本人真的打进来了,就在这大马路上杀人放火,你怎么办?”
洪九东一愣,随即自嘲一笑,“那还能怎么办?我又不傻。当然跑路啊。”
“跑哪去?”
“苏杭?南京?湖南湖北?还是去广东香港?”
“三十万东北军跑了,东三省四个月就插上了膏药旗。”
“轮到咱们这儿的时候,你也跑,我也跑,蔡廷方也跑......”
“那咱们还配当个带把的爷么儿吗?”
“麻子,实话跟你说吧,今天没什么实底,就是去给小日本子添点堵。”
洪九东沉默。
他看着陆寅刚毅的侧脸,雨水顺着那道下颌线滑落,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火焰。
不是在这个时代为了生存的挣扎,而是一种……似乎洞穿了岁月,带着无尽悲凉与愤怒。
“你想干什么?”
洪九东的声音有些发抖。
陆寅停下脚步,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嘴角勾起一抹狞笑,那笑容里带着血腥味儿。
“从今晚开始,咱们不仅当泼皮,还当阎王。”
.......
半个钟头后,闸北,三友实业。
这家在沪上乃至全国都赫赫有名的毛巾厂,此刻大门紧闭。
只有门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几个值夜班的保卫科工人正凑在一起烤火,手里还拿着粗制滥造的土枪和铁棍。
突然,地面微微震动起来。
“啥动静?”
一个年轻工人耳朵尖,猛地站起来。
“听错了吧,这大半夜的。”
“不对!真有动静!”
几个工人推开门房的门,往外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厂门口那条宽阔的马路上,黑压压的全是人。
一眼望不到头,像是一股黑色的潮水,要把整个厂子给淹了。
雨幕中,无数把黑伞连成一片,偶尔有手电筒的光柱划过,照亮了一张张冷漠凶狠的脸,还有手里提着的斧头,砍刀,鱼叉。
“快!快去叫陈老板!”
保卫科长还算镇定,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几个工人风风火火往厂里头跑去。
没过多久,厂区里灯火通明。
几百工人拿着铁条,扳手也冲了出来,隔着铁栅栏门,和外面的袍哥对峙。
虽然人数不少,但看着外面那杀气腾腾的阵仗,工人们的手心全是汗。
沉重的大铁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陈遇宏披着一件长衫,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大步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几十个拿着家伙的精壮汉子,那是他自己组建的工人义勇军。
陈遇宏脸色铁青,借着马灯的光亮,一眼就认出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年轻人。
十里洋场如今风头最劲的人,十六铺的江东瘦虎,陆寅。
“陆老板?”
陈遇宏皱着眉,那两撇标志性的小胡子抖了抖,“半夜三更,带这么多弟兄围我厂子,这是什么意思?”
陆寅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
袁宝立刻跟上,铁塔般的身躯往那一杵,阴影就把陈遇宏笼罩了大半。
“没什么意思。”
陆寅抬手正了正衣领,“最近手头紧,十六铺那点油水不够弟兄们塞牙缝。听说陈老板生意兴隆,想来借块宝地发发财。”
“发财?”
陈遇宏冷笑一声,把马灯往地上一顿,“我一直以为,高呼吾辈当自强的江东瘦虎是条好汉,没想到也跟那帮街边混混是一样的货色!怎么,日本人欺负我们,自己人也要趁火打劫?这就是你说的吾辈当自强?”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
陆寅也不恼,从怀里掏出一根烟叼上,旁边立马凑上来个人给他点火。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世道,谁拳头大谁有理。我就想收个保护费,给还是不给,陈老板看着办。”
陈遇宏气得手都在哆嗦。
他是读书人,也是生意人,虽然有一腔热血,但面对这种不讲道理的流氓行径,实在是秀才遇到兵。
“陆寅!你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脊梁骨?”
陆寅嗤笑一声,“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少废话,我这几千号弟兄淋着雨呢,给句痛快话。”
陈遇宏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
他看了看陆寅身后那黑压压的人群,又看了看自己厂中工人。
硬碰硬,那是拿鸡蛋碰石头,这帮袍哥本来就是刀尖上舔血的泼皮。
他陆寅更是号称江东瘦虎,悍勇无敌。
“你要多少?”
陈遇宏咬着牙问道。
陆寅满意的笑了笑,把香烟送进嘴里,慢悠悠地伸出一根手指。
陈遇宏眉头紧锁,“一万大洋?”
这年头,一万大洋不是小数目,但也买不来这么大的阵仗。
陆寅没吭声,手指依旧竖着。
“十万?”
陈遇宏的声音有点变调了,“陆寅,你别欺人太甚!!”
陆寅还是摇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那是种带着几分邪气,几分玩世不恭的笑。
陈遇宏愣住了,“那你到底要多少?”
“一个大洋!”
陆寅微笑着说道。
“一个大洋?”
陈遇宏懵了,雨水顺着他的长衫往下滴,脑子里像灌了浆糊,完全转不动了。
这几千号人,全副武装,杀气腾腾地跑过来,就为了收这一个大洋的保护费?
他愣愣的看着陆寅,发现他眼神坚定,笑的也随意。
便半信半疑的从怀里摸出一个大洋,然后慢悠悠的递了过去.....
陆寅邪笑着接过,用嘴吹了吹,放到耳边听了听。
然后往天上屈指一弹,又接住,塞进西装口袋。
“陆老板,你这是……”
陈遇宏的声音有点发颤,他像是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这时雨停了。
陆寅没再理他。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陈遇宏,面对着那几千双跟着他的闪亮眼睛。
“弟兄们!”
陆寅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穿透力极强。
“这保护费,陈老板交了!”
台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着下文。
“按照江湖规矩,从现在开始,这三友实业,就是咱们袍哥会的地盘!”
陆寅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凌厉如刀,杀气四溢。
“我不管来的是谁,也不管他是哪路神仙!敢在咱们的地盘闹事,你们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半晌,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这句话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
但这句话像是一颗火星,掉进了早已干透的柴堆里。
几千人的情绪在这一瞬间被点燃,所有的压抑,寒冷,疑惑,统统化作最原始的冲动。
整排的大黑伞被扔到地上。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砍死他们!!”
“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几千人的呐喊声慢慢汇聚在一起,慢慢变成整齐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无数把斧头,砍刀被举过头顶,闪烁森冷的寒光。
那是属于底层人的野性,是属于泼皮的规矩,也是在这乱世中唯一的生存法则。
陈遇宏站在原地,双手攥紧了拳头,眼眶里开始打起雾气。
他看着那个年轻挺拔的背影,看着那群咆哮的汉子,终于明白了所谓“收保护费”真正含义。
这是一份承诺。
是一份用几千条性命,在这个即将崩坏的世道里,为民族工商业筑起的血肉长城。
陆寅压了压双手,几千人瞬间安静。
“陆老板……”
陈遇宏嘴唇颤抖,还想要说些什么。
陆寅微微扭头,一脸的不耐烦。
“啧,陈老板,带着你人进去吧......”
“等会儿可就是我们泼皮流氓,江湖纷争了,别溅你们一身血!!”
陆寅边说,边接过袁宝递来的六合大枪,手腕一抖,枪花在雨中炸开,发出“嗡”的一声。
他也不管陈遇宏要干嘛,径直走到大路中央,将大枪往地上一杵,枪尾深深扎进青石板的缝隙里。
他就那么拄着枪,像一尊门神挡在三友实业的大门前。
“都是带卵蛋的爷么儿,记住你们说过的话!”
陆寅冷声下令。
“从现在开始,到明天这个时候,没我的话,就算是只苍蝇,也不准飞过我身后这道门!”
“散开!”
人群迅速散开,占据了街道两旁的制高点和路口。
枪栓拉动的声音响成一片,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洪九东走到陆寅身边,笑得有些勉强。
“我说瘦子,这买卖做得亏啊....”
“一个大洋,得搭进去多少兄弟?”
陆寅看着远处漆黑的夜幕,那里是虹口的方向。
仿佛已经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嘈杂声。
“亏吗?”
陆寅嘴角勾起,眼神中跳动着疯狂的火焰。
“只要能让小日本子觉得疼,那就他娘的一本万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