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
梨园,锣鼓喧天。
竹叶青这戏园子有个讲究,正对着戏台那张最大的八仙桌,唤作“状元位”,江湖上也叫“龙头位”。
这个位子可不是有钱就能坐的,得有让四面八方都服气的势头。
往常这张桌子空着的时候多,今天却坐了人。
陆寅一身铁灰色的双排扣西装三件套,剪裁合体,衬得整个人更是挺拔。
他翘着二郎腿,眼睛微眯,只盯着台上。
身后站着两排袍哥弟兄,煞气冲得旁边的茶客都不敢大声喘气。
跟他对坐的,是一身长衫的杜月生。
杜月生身后也站着十几号人,都是青帮里的硬茬子。
两拨人马就隔着一张桌子,互相拿眼白瞪着对方,比戏台上的硝烟还浓。
台上演的是《樊江关》。
孟小冬扮的樊梨花,一身靠旗扎得威风凛凛,手中花枪使得如银龙探海。
到底是下了苦功夫的,哪怕台下坐着两帮杀神,小冬那眼神也没乱飘一下,亮嗓就是一个满堂彩。
“好!”
陆寅莫名其妙嚎了一嗓子,差点把台上的孟小冬给气笑场。
这一声喊出来,原本有些沉闷的场子瞬间活了。
杜月生没看戏,他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一直挂在陆寅身上。
黄金荣已经被绑两天了,外头传什么的都有。
他去找过何丰林,闭门不见。
也去过公董局,说租界以外无权涉及。
就在恨不得亲自去浙江闯一闯的时候,却收到了陆寅的邀约。
这心里才大概有了数。
“陆老板好兴致。”
杜月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茶有点凉了,入喉发涩,“师父两天没有音讯了,还想请陆老板指点.......”
陆寅没接话,正赶上台上樊梨花跟薛丁山对打,锣鼓听得人血热。
他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着节拍,直到这一折戏走完,才慢悠悠转过头。
“杜先生,你这养气功夫还得练呀。”
陆寅笑了笑,伸手从台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边上立马上来个兄弟打火给点上。
“这时候不听戏,多可惜。家妹这出樊江关,可是得了竹叶青真传的。”
杜月生脸色僵了一下,把茶杯放下,“师恩如山,月生是个俗人,静不下心。”
“俗人好啊,俗人活得长。”陆寅抽了口烟,扭过脸又看向台上,“黄麻皮确实不在我这儿。他在哪,你应该清楚。”
杜月生手一抖。
他当然清楚。
青帮十万帮众,这么多眼线,又不全是瞎子。
如果是帮派火拼,哪怕是把黄金荣砍了,青帮也能打回去。
可那是军队,是军阀。
“陆老板这招借刀杀人,玩得高明。”
杜月生声音低沉,“但黄老板毕竟是法租界的督察长,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十里洋场的天,怕是要塌一半。”
“塌不了。”
陆寅看着台上,手指在桌面打着拍子,“旧的不塌,新的怎么立?”
正说着,台上孟小冬一记漂亮的回马枪,身段利落,眼神凌厉。
“好!”
陆寅站起身,狂拍巴掌,接着冲着身后一挥手。
旁边的袍哥早有准备,两个壮汉抬着一口红木箱子直接走上戏台。
箱盖“咣当”一声掀开,里头全是白花花的大洋,足有两三千块。
台下的看客轰地一声炸开了锅。
这陆老板捧角儿,可真下血本啊,有这么挂彩头的吗?
孟小冬在台上愣了一下,随即依着规矩,冲着状元位福了一福。
她知道,这是小阿哥在给她撑场面呢,谁敢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得先掂量掂量这箱子大洋的分量。
杜月生看着那箱大洋,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转头冲身后的门徒使了个眼色。
青帮这边也不含糊,立马有个弟子端着个托盘跑上台,托盘上盖着红绸,掀开一看,是几根沉甸甸的大黄鱼。
面子这东西,这时候比命重。
陆寅看着杜月生的动作,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
他重新坐下,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前些日子在法租界,要是没那个伏字,我和叶宁怕是得交代在那儿。”
杜月生眼皮跳了一下,没说话,端茶杯的手却停在半空。
“我不喜欢欠人情。”陆寅盯着杜月生,“特别是聪明人的人情。”
杜月生放下茶杯,苦笑一声,“我不懂陆老板在说什么。”
“懂不懂不重要。”
陆寅也不点破,那晚递条子的小孩,陶定春随便一打听就知道出自哪里。
这事儿瞒不过有心人。
黄金荣想杀陆寅,但杜月生不想让黄金荣一家独大,或者说,他不想看着青帮这艘大船撞沉在陆寅这块硬石头上。
“黄麻皮老了。”
陆寅突然换了个话题,语气里透露出几分狠厉,“人老了就该退。占着茅坑不拉屎,容易招人恨。”
杜月生心头猛地一跳,猛地抬头看向陆寅。
四周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离了。
“杜老板想干什么?”
杜月生问。
“不是我想干什么,是你想干什么。”
陆寅身子往后一靠,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那种掌控一切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杜月生,这十里洋场,他黄金荣大亨的名头叫得响,可真正干活的是谁?擦屁股的是谁?大丈夫易于久居人下,你甘心?”
杜月生沉默了。
他的手指紧紧扣着桌面,指节隐隐有些发白。
甘心吗?
怎么可能甘心。
张啸林死得早,黄金荣贪财好色,青帮的这些烂摊子,哪一件不是他杜月生在后面修修补补?
可规矩就是规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道坎,不好过啊。
“我帮你。”
陆寅轻飘飘地扔出三个字。
杜月生瞳孔骤缩。
“明天你就去龙华镇,卢小嘉那边的路我帮你铺好了,他会把人交给你。”
“至于他开出的条件,你都可以答应。只要把人带回来,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那是少帅的气没消,跟你没关系。”
“钱我会出大头,面子你去做,人是你救出来的,功劳全是你的。”
陆寅把香烟掐灭,往后一靠,语气转慢,“等那老东西回来,威风扫地,这青帮大亨的位子,就该换换了。”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诱饵。
不但能把黄金荣救回来全了师徒情义,还能借着黄金荣威信扫地的机会上位,更重要的是,陆寅这个目前最大的敌人,主动伸出了手。
只要点头,这青帮的格局立马翻天覆地。
杜月生是个极其理智的人,他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利弊。
良久,他看着陆寅,声音有些沙哑,“陆老板费这么大周折,又是做局又是送钱,图什么?”
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陆寅把饭喂到了嘴边,不可能不求回报。
陆寅站起身,理了理西装的下摆。
台上的孟小冬正好唱完最后一句,在一片叫好声中谢幕退场。
陆寅没看杜月生,目光追着小冬的身影往后台去。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进杜月生的耳朵里。
“看你顺眼。”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杜月生一个人坐在状元位上,看着陆寅的背影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