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码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懵了。
“噗....”
刚还在担心的裴石楠,现在差点没笑出声....
董大海那张老脸上的阴笑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就凝固成一个古怪的表情,像是活吞了一只苍蝇,“你……你……”
陆寅吹了吹枪口的青烟,动作潇洒。
他环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面色铁青的董大海身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赢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像三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董大海的脸上。
“姓陆的,你敢耍诈!!”
董大海尖利的嗓音破口而出。
陆寅眉头一皱,装的一脸无辜,“单挑,一对一。他死了,我活着。”
“我赢了,有什么问题吗?”
董大海青筋暴起,指着陆寅,“说好江湖事江湖了,你却动用火器!你不讲规矩!”
“江湖?规矩?”
陆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晃了晃手里的匣子炮,“董公公,他的人也带枪,你的人也带枪,怎么到了我手里,它就不江湖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枪口不着痕迹地微微抬起,对准了董大海。
“再说了,不是单挑吗?他出拳头,我开枪,都是吃饭的家伙,怎么就不规矩了?”
“规矩,是站着的人讲的……”
陆寅的笑容变得有些冷,他眼睛盯着董大海,用下巴指了指死透的庞青山,“要不,董公公你现在去问问庞青山,他现在躺着,还能起来跟你讲规矩不?”
董大海被这句话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看了一眼陆寅手里的枪,又瞥了瞥裴石楠身后那一百多支黑洞洞的枪口。
那些虎堂的镖师,一个个面无表情,手指就搭在扳机上,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他们这几十号人打成筛子。
形势比人强。董大海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屈辱和杀意。
他知道今天这面子是栽定了。
庞青山已经是一具尸体,排帮完了。
青帮的人到现在,连人影都没见着,黄金荣那个老狐狸,摆明是缩了。
再留在这里,除了自取其辱,没有任何意义。
这笔账只能从长计议。
“好!好!江东瘦虎!伶牙俐齿!”
董大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
他一甩那根油光锃亮的花白辫子,尖声喝道:“我们走!”
王府的一众高手如蒙大赦,簇拥着董大海,连庞青山的尸体都顾不上,灰溜溜地消失在码头的夜色里。
他们一走,紧绷的气氛瞬间瓦解。
“噢!!!”
“幺哥威武!!”
“袍哥人家!!雄起!!”
“赢了!我们赢了!”
死寂的码头瞬间被震天的欢呼声淹没。
袍哥会的弟兄,相互拥抱着,嘶吼着,宣泄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鲍立奎一把抱住陆寅,蒲扇大的巴掌在他背上拍得邦邦响,“好小子!真他娘的解气!哈哈哈!”
袁宝也凑过来,咧着嘴傻笑,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小阿哥…………赢了……嘿嘿嘿,吃肉......”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尖锐的哨声。
几十个穿着黑色制服的租界巡捕慢悠悠地赶到现场,为首的探长看到这满地狼藉的景象,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他跟身边的裴石楠对视一眼,想起出门前黄金荣的交代,便对满地尸体和血迹视而不见,打着哈哈道,“哎呀,这……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么大动静。”
裴石楠抱了抱拳,淡淡说道,“一点江湖上的小摩擦,已经解决了,劳烦各位长官跑一趟。”
说着挥手从手下那里接来一个布袋,里面大概是几百个大洋。
探长接过布袋掂了掂,装模做样道,“解决了就好,记得收拾干净!不许在法租界里多生事端。”
“那是自然....”
裴石楠谦卑有礼。
“收队!就是一场误会,没什么好看的!”
巡捕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饭后出来散步,顺便路过而已。
一场上千人的械斗,死了几十号人,就这么被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这就是十里洋场。
这就是冒险家的乐园.....
巡捕房的闹剧一结束,码头的欢呼声也渐渐平息。
弟兄们开始打扫战场,搀扶伤员,搬运尸体。
兴奋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悲伤的现实。
伤者的呻吟,弟兄们压抑的哭声,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江风,扑面而来。
陆寅坐在一堆货箱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胜利的喜悦过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抑。
这些倒在地上的人,无论是袍哥会的弟兄,还是排帮的喽啰,都是活生生的人。
可是在这场争斗中,他们的性命廉价得就像路边的狗尾巴草。
这不是特种部队的任务,没有荣誉,没有勋章,只有最原始的生存和死亡。
“心里不舒服?”
一个沉稳的广东口音在身边响起。
梁焕挨着陆寅一屁股坐了下来,他从怀里摸出一包烟,往嘴里塞了两根点燃,然后递给陆寅一根。
陆寅默默接过,抽了两口,青白的烟雾在两人面前缭绕。
梁焕目光扫过这片修罗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这就是江湖。”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用粤语讲了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
“你想让弟兄们跟着你有饭吃,有奔头,脚下就得踩着尸骨往上爬,就得把这个位子坐稳。”
“今天打赢了,死的是庞青山。”
他看着那些正在收殓尸体的袍哥弟兄,“你要不带着他们争,明天死的就是他们。”
“饿死,病死,穷死,被人打死。”
“做大佬,就要有做大佬的样子。心要狠,手要稳,赏罚要分明,抚恤要给足。让活着的人知道,跟着你卖命,值!就是死了,家里人也有活路。”
梁焕轻轻拍了拍陆寅的肩膀,站起来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陆老大,这十六铺,以后你说了算。”
说完,他便带着手下的洪门弟子,悄然离去。
陆寅坐在原地,看着梁焕远去的背影,任凭指尖的香烟弥漫,久久没有说话。
梁焕的话,像一把锥子扎进他心里。
其实这些道理他都懂。
前世作为一个军人,他比谁都明白牺牲的意义。
但当那些牺牲的数字,变成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时,那种冲击力,依旧让他感到窒息。
陆寅慢慢抬起头,看向码头上那些忙碌的身影,眼神中的迷茫渐渐散去。
梁焕说的没错。
做老大,要有做老大的样子!
从今天起,他不再只是为自己争命。
他身后还有这几千个弟兄,还有他们背后的几千个家庭。
他深吸一口气,将烟屁股扔到江里,大步走向袍哥会的“当家三爷”鲍立奎。
“三哥!”
鲍立奎红着眼眶,抬头看他,“诶,老幺。”
“统计伤亡,抚恤金按双倍发。”
“排帮的人,愿意留下的可以继续在码头做工。不想留下的,给路费回湘西老家。”
“所有战死的弟兄,家里人由袍哥会养着!老人养老,孩子上学,袍哥管了。”
“告诉所有弟兄,从今天开始,十六铺,咱们袍哥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