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饭店
鎏金旋转门像是划分两个世界的界线,门外是人间烟火,门内是纸醉金迷。
叶宁挽着陆寅的手臂,款款而入。
她今晚穿了一身黑色的高开衩旗袍,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烈焰红唇,眼波流转间,媚意天成,引得大堂内不少男人侧目。
可她身边的男人,却让她有些心不在焉。
陆寅一身黑色三件套,身形挺拔如松,那股子平日里藏都藏不住的悍勇杀气,被这身行头一裹,沉淀成了一种深沉的威严。
他只是沉默地走着,却比大堂里任何一个西装革履的绅士,都更像这十里洋场的主人。
“怎么了老幺。”叶宁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魂儿丢了?”
“啊?哦,没有。”
陆寅一愣,声音有些发沉,目光扫过那些纸醉金迷的洋人富商,最终却没有任何焦点,“只是在想一些事。”
叶宁是什么人,浑身都是心眼子,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在想晚上的饭局。
但她没再追问。
男人不想说的事,问多了,就显得不聪明了。
推开包厢厚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雪茄和饭菜香气的暖风扑面而来。
黄金荣一身酱紫色绸缎唐装,挺着肚子坐在主位上,脸上笑得褶子都堆在了一起。
他左手边,是西装礼帽,戴着墨镜的纳兰敬明,即便是在室内,他那副墨镜也不曾摘下。
杜月生则安静地坐在黄金荣下手,一身合体的灰色长衫,像个斯文的账房先生,只是那双眼睛,偶尔一瞥,精光四射。
“哎哟!陆老板,叶老板,可算把你们盼来啦!”
黄金荣夸张地站起身,热情得有些虚假。
陆寅清楚的记得与黄金荣的三次见面。
第一次在巡捕房,黄金荣喊他姓陆的,第二次珍宝楼堂会,喊他陆兄弟,这次变成了陆老板。
这便是十里洋场的规矩,身份更迭之快,也预示着谁的拳头硬,谁就能上桌吃肉。
陆寅在心里无奈笑笑,逢场作戏般抱拳施礼。
杜月生也跟着起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朝陆寅拱了拱手,仿佛完全忘记了那个雨夜,张公馆里浓到化不开的血腥,以及架在张啸林脖子上那把滴血的短刀。
“陆老板,几日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他主动伸出手,语气熟络得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陆寅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但脸上没有显露分毫。
目光与他对上时,杜月生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只有生意人的温和。
果然真是个人物。
他伸出手,与杜月生轻轻一握。
“杜先生,客气了。”
众人落座,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黄金荣作为东道主,端起酒杯,打着哈哈,“来来来,人到齐了。今天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就是缘分嘛!以前那点小摩擦,小误会,今天这杯酒喝下去,就都过去了!”
他说着自己先一口干了,然后期待地看着桌上众人。
纳兰敬明嗤笑一声,端起酒杯晃了晃,没喝。
陆寅更是连酒杯都没碰。
场面瞬间冷了下来。
还是叶宁打破了僵局,她端起酒杯,对着黄金荣遥遥一敬,红唇轻启,“黄老板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
说罢,一饮而尽。
黄金荣脸上的尴尬总算缓和几分。
随后,精致的菜肴端上桌,几人都是闷头吃菜。
由于所有人心里都揣着事儿,整个饭局的气氛显得格外怪异。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黄金荣清了清嗓子,开始穷图匕现。
“十六铺的事,闹也闹够了。如今排帮没了,总得有个新的章程。”
“陆老板年轻有为,这十六铺,以后自然是陆老板说了算。不过嘛,我青帮与纳兰王爷的生意,也不能断了不是?”
他看向陆寅,又瞥了眼纳兰敬明,一副给我个面子的表情。
陆寅还没开口,叶宁先笑了。
她放下酒杯,旗袍下的长腿交叠,风情万种地开口,“黄老板说的是。既然是谈生意,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算算账。”
“十六铺,现在是袍哥的地盘,规矩,得由我们陆老板来定。”
她顿了顿,又道:“王爷的货要从码头过,我们不拦着,但按照十六铺的新规矩,三成的抽水,一分不能少。这是给码头上万千张嘴吃饭的钱。”
“噗——”
纳兰敬明刚喝进嘴里的一口红酒差点喷出来。
他以前养着排帮,走货也就出两成。
现在这个女人一张嘴就是三成。
他猛地放下酒杯,阴冷的目光射向叶宁。
“三成?你们的人吃鱼翅爆肚啊!?怎么不去抢?”
叶宁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笑意更浓:“王爷说笑了,这抢,哪有王爷的买卖赚钱呀。”
“我呀,这是替陆老板管账的,王爷要是觉得贵,大可以不走我们的码头嘛。”
“买卖嘛,不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谁也没有强买强卖啊。王爷,您说是吧?”
这话说得绵里藏针,直接戳中了纳兰敬明的痛处。
他的脸色瞬间铁青。
杜月生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研究面前的餐盘花纹。
而陆寅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坐着,指节无意识地在桌布上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白天报纸上那行刺目的黑字,在他脑海里反复灼烧。
关东军突袭沈阳!
东三省告急!
他这个知道历史走向的人,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帮派火并,不是江湖仇杀。
这是国难!
是民族危亡的开始。
而这群人,十里洋场最有权势的这群人,却只关心自己几条街的归属,几船货的利润。
一股无名火从他心底烧起,越烧越旺。
黄金荣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了,干巴巴地劝道,“叶老板,有话好说,三成确实高了点……”
“高吗?”叶宁打断他,语气娇嗔的就像一个在算柴米油盐的小女人,“袍哥几千号兄弟提着脑袋打下来的地盘,每天睁眼就是吃喝拉撒,抚恤兄弟家小,哪样不要钱呀?黄老板,您也是当家人,这笔账,您比我清楚呀。”
纳兰敬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阴鸷的三角眼,慢条斯理地用丝巾擦了擦嘴角。
“叶宁,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叫你一声胭脂虎,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难听至极,“一个窑姐,不好好撅在床上等男人,来本王面前上蹿下跳。当真是给你脸了?”
叶宁的笑脸僵住,慢慢冷了下去,她点燃一支细长香烟,缓缓吸了一口,刚才的娇柔小女人消失无踪,气势一起,便也是一方霸主的狠厉,“纳兰敬明,你可别忘了,胭脂虎,也是虎。是虎,可就会咬人....”
纳兰敬明冷笑一声,目光在陆寅和叶宁之间来回扫视,“我说叶宁.....你怎么这么卖力?”
“莫不是做了他姓陆的姘头不成?”
“怎么的?图他年纪轻,身强力壮啊!?”
唇枪舌战间,一股森然的寒意不知不觉笼罩了整个包厢。
陆寅一直低垂的眼帘,缓缓抬起。
他没看纳兰敬明,也没看叶宁,而是看着桌上那盘精致的龙虾,声音平静得可怕。
“王爷,今早的报纸,看了吗?”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纳兰敬明皱起眉头,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黄金荣和杜月生的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
那份报纸,今天已经在整个上海滩传遍了。
陆寅自顾自地继续说,“关东军炮轰沈阳,东北大营一夜之间丢了。几十万大军,不战而退。”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刺向纳兰敬明。
“王爷对这事,怎么看?”
整个包厢死一般的寂静,连黄金荣粗重的呼吸声都停了。
所有人都明白,陆寅这句话,已经不是在谈生意了。
纳兰敬明重新戴上墨镜,靠回椅子里,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怎么看?用眼睛看呗。”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那是南京政府该考虑的事情,与我何干?我就是个生意人,我管他是炮轰沈阳还是炮轰奉天?就是炮轰沪上,只要价钱合适,我照样跟日本人做生意!”
“砰!”
一声巨响。陆寅面前的酒杯,被他生生捏碎在手里,玻璃碴混着酒水,从他指缝间滴落。
他缓缓站起身,那身笔挺的西装,再也压不住他身上那股冲天的杀气。
他死死地盯着纳兰敬明,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纳兰敬明,你他妈可别忘了自己的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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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章卡审核了……感觉是不是写到敏感词了,慌,别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