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外,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
洪九东再也维持不住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一根香烟弥漫,烫到手才惊觉。
他一直在奇怪这几天小阿跳去哪了。
失踪好几天,合着带身伤回来......
袁宝靠着墙壁一动不动,嘴里喃喃喊着,“陶.....陶......”
陆寅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他没说话,也没动,但洪九东能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气息,比窗外的夜色还要冷。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焦急,而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杀意。
自从这小子从昏迷中醒来,身上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此刻已经快要溢出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嘎吱——”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翟婉云一脸疲惫走了出来,白大褂上还沾着几点血迹。
“怎么样?!”
洪九东第一个冲了上去,声音都有些发抖。
“子弹取出来了,没伤到要害。”
翟婉云摘下口罩,长出了一口气,“不过失血太多,现在还没醒。”听到这话,三个人才稍稍放心了些。
“我……看看......”
袁宝闷声闷气地开口。
“大宝……乖……”翟婉云拦住了他,“他还没醒,现在需要静养”
陆寅视线对上翟婉云,郑重点点头,那眼神里全是感谢。
第二天清晨,陶定春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看到围在床边的三张脸,虚弱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死不了……”
他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却还是死犟。
“省点力气吧你!”
洪九东骂了一句,眼圈却有些发红,“要不是大宝回去给瘦子拿衣服,你都招苍蝇了。”
陶定春这次没空与他抬杠,而是喘着粗气把这几天的遭遇都说了出来。
当他说到那些被关在铁笼里的孩子,说到那些被砍断手脚,戳瞎眼睛的孩子,说到那些谈笑风生地讨论把这些孩子卖到南洋去,甚至和日本人有勾结时。
病房里的空气越来越压抑。
所有人都捏紧了拳头。
陆寅从头到尾却一言不发。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直到陶定春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冷的像冰,“我出去一下。”
“你的……伤…”
翟婉云下意识想去拦陆寅,但看着他走出去的果决背影,又愣愣的把话咽了回去。
“婉云妹子,我兄弟帅不帅?
洪九东看着微微发呆的翟婉云,忍不住调笑一句。
翟婉云一愣,脸瞬间红了。
洪九东笑了笑,盯着陆寅的背影,耐人寻味道,“我觉得挺帅的。”
他点了根香烟,“放心吧,等我们好消息。”
说完,叼着香烟,带上外套和大宝一起跟了上去。
.......
江东码头潮湿的江风卷着鱼腥味和煤烟味。
远处,黄浦江上传来几声悠长的汽笛,除此之外,整个码头都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陆寅三人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码头的入口。
此时的天边才泛起鱼肚白。
守夜的几个袍哥弟兄正围着一堆篝火打盹,其中一个迷迷糊糊抬起头,看到来人,先是一愣,随即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站了起来。
“幺……幺哥?”
这一声惊呼,像是往平静的湖面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另外几个人也瞬间惊醒,当他们看清那张虽然带着几分苍白,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脸时,全都激动地围了上来。
“是幺哥!幺哥回来了!”
“幺哥,你伤好了?”
陆寅冲他们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废话,只吐出三个字,“去点人。”
那几人愣了一下,看着陆寅那双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立刻明白了什么。
他们二话不说,分头朝着码头工人们居住的棚户区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幺哥回来了!都起来!幺哥吹哨子了!”
“所有袍哥弟兄,都他妈出来出来!幺哥吹哨子点人!”
一时间,整个码头像是被煮沸的开水,瞬间沸腾起来。
一盏盏油灯在低矮的工棚里亮起,一个个赤着膀子,睡眼惺忪的汉子从床上爬起来,抓起手边的家伙冲了出来。
“叫魂呢!大半夜的!”
“谁他娘的来咱们码头闹事?”
可当他们看到站在码头空地中央的那个挺拔身影时,所有的抱怨和咒骂都化作了惊喜和敬畏。
“是幺哥!”
“幺哥回来了!”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码头的空地上已经黑压压站满了人。
上百袍哥弟兄,手里拿着铁棍,铁钩,将陆寅几人围在中间。
人群分开,小豹鲍立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看到陆寅,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上来就想给陆寅一个熊抱。
“好小子,你可算……”
话没说完,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因为他看到陆寅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杀气。
鲍立奎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出事了。
“老幺,怎么了?”
他看看陆寅,又看看洪九东,“麻子兄弟?”
洪九东朝小豹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一块垫货的石板上,环视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清了清嗓子。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弟兄们!”
洪九东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我知道,大清早把大家伙叫起来,耽误你们睡觉了。我麻子东,先在这儿给各位赔个不是。”
他煞有介事地拱了拱手。
底下有人哄笑起来,“麻子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洪九东的脸色猛地一沉,声音陡然拔高,“但是今天这觉,咱们非耽误不可!因为有的人,他妈的睡不着了!”
笑声戛然而止。
“咱们在座的,有几个听说过‘沪上十三条好汉’的?”
洪九东问道。
人群里一阵骚动,不少人点头。
十三条好汉在沪上底层社会,那可是响当当的名号。
“好!”
洪九东一拍巴掌,“那你们知不知道,十三条好汉里,有个叫‘小阿跳’陶定春的?”
“知道!报童头子嘛!”
“听说那小子一手弹弓使得出神入化!”
“上房揭瓦也厉害的很哟!”
洪九东点了点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悲愤:“没错!就是他!他陶定春,是我和咱幺哥的兄弟!......”
话说一半,陆寅一脚把他踹了下来。
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尽说废话....”
然后陆寅跳上箱子,他环视着眼前的每一个人,厉声高喊,“我们袍哥人家!!不养孬种!!”
下面袍哥弟兄被这一句话瞬间点燃,发出震天的怪叫。
半晌,陆寅压了压手,人群静下来。
“现在有帮人贩子!!满大街绑小孩,然后砍了手脚,戳瞎眼睛卖到南洋去当猪仔。”
“他们还跟小东洋勾搭.....”
“我就问你们,咱们袍哥弟兄,管不管?要不要去干他们!!!”
人群再次被点燃,“干他娘的!!”
“幺哥!你说去哪儿!咱们今天就去平了那帮畜生的狗窝!”
“弄死他们!”
“狗日的,丧尽天良!!”
上百汉子的怒吼,汇成一股惊人的声浪。
“可是……幺哥,”
人群里,一个有些犹豫的声音响起,“闸北那边,是公共租界……咱们这么多人过去,万一惊动洋人……”
陆寅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了过去。
那个说话的汉子被他看得一个哆嗦,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洋人?”
陆寅冷笑,“我他妈只知道,今晚不动手,明天闸北的臭水沟里,可能就会多出几十个还没凉透的娃儿。”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
“我只问一句,袍哥人家,有没有怕死的?!”
“不怕!!”
“怕个屁!”
“干他!!那帮丧良心的东西!!”
震天的吼声,淹没了一切。
陆寅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管在哪个世界,对于人贩子,他绝对是零容忍。
何况还是这么丧尽天良的人贩子。
他看向鲍立奎,“三哥你和六哥带人守住码头。舵把子和五哥不在,家里不能空。”
“要得。”鲍立奎应了一声,给陆寅递过去一把开过刃的短刀,“老幺,你伤还没好,自己当心些。”
陆寅接过短刀,别进后腰,朝鲍立奎郑重点头。
最后目光扫过全场,“敢杀人的,跟我走!”
说罢他第一个转身,朝着码头外走去。
身后上百条汉子,手持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紧紧跟上。
今夜,袍哥会的凤尾老幺吹哨子了。
他带着满腔怒火,要去把十里洋场最阴暗的角落,搅他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