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一栋三层的花园洋房。
一个穿着高开衩宝蓝色旗袍的女人,身段妖娆,正捏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着贵妃醉酒。
在她对面,一个男人半躺在天鹅绒的沙发里,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手里端着一杯红酒,闭着眼,手指随着曲调轻轻敲打着膝盖。
身后那根油光锃亮的长辫子,垂在沙发靠背上,与这满屋的西洋陈设格格不入。
这人便是纳兰王府的主人,纳兰敬明。
屋子的一角,董大海垂手而立,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在午后的阳光下更显苍白。
他身边的庞青山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最惨的是雷方,他靠着墙角,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
一张嘴,满口的黄牙已然没剩几颗,说话都变得含糊不清。
一曲唱罢,余音绕梁。
纳兰敬明缓缓睁开眼,对着那旗袍女子笑了笑。
“嗯......不错,看赏。”
董大海立刻从怀里摸出一根金条,恭恭敬敬地递给那旗袍女子。
女子受宠若惊,连忙躬身道谢,拿着金条,迈着小碎步退了出去。
纳兰敬明这才慢悠悠地坐直身子,拿起桌上的绒布,仔仔细细擦拭着鼻梁上的圆形墨镜。
“小翠这嗓子是越来越有样了,这贵妃醉酒我怎么还听出几分竹叶青的味道,哈哈”
他把墨镜戴上,看向董大海,“去跟新世界的管事说一声,下个月的台柱子换她上。”
“是,王爷。”
董大海躬身应道。
纳兰敬明把视线懒洋洋地投向角落里的雷方,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哎呦,大师傅!”
“怎么成了这副样子?这嘴里漏风,以后还怎么吃肉喝酒啊?”
雷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说什么,可一张嘴,就呼呼地往里灌风,一个字也说不囫囵。
纳兰敬明只觉得有趣,轻笑一声,不再理他,视线又落在了庞青山身上。
“听说……你要退出十六铺了?”
“那你......还有什么用?”
庞青山浑身抖得像筛糠,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脑袋磕得地板砰砰响。
“行了行了。”
纳兰敬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一个码头而已。”
“我问的是你,你这个人,还有什么用?”
庞青山浑身一颤,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连忙再次快磕头的频率。
“有用!有用!王爷,小人还有用的!”
他连滚带爬地抱住纳兰敬明的小腿,“王……王爷,我……我排帮还有几百个弟兄,还能……还能给您效力!”
“滚吧哎。看着心烦”
纳兰敬明一脚将他踢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谢王爷.....谢王爷……”
庞青山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连滚带爬逃出这间让他窒息的洋房。
纳兰敬明重新坐回沙发,又倒了一杯酒,轻轻晃动着。
“说吧。”
董大海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将码头上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禀报了一遍。
“......那小子年纪虽轻,却身兼形意,八卦,八极三家拳法,我今日看他已入暗劲,而且还隐约摸到化劲门槛......”
“奴才以为,此子若是不除,将来必成大患。”
纳兰敬明听完却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花园里精心修剪的玫瑰,突然开口,“董叔。”
董大海听见一个“叔”字,身子猛地一颤,立刻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板。
“奴才惶恐,奴才不敢!主子折煞奴才了!”
“哎,起来吧。”
纳兰敬明没有回头,语气里还几分无奈。
“这都民国了,还奴才长奴才短的。”
“大清都亡了,我这个王爷都是叫着玩的,你还当什么奴才。”
董大海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却把腰弯得更低了。
纳兰敬明转过身,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黑色的,泛着钢铁光泽的勃朗宁手枪。
他把手枪放在手心里,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董叔,你那鹰爪功,练了多少年?”
董大海一愣,不知主子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恭敬地回答。
“回主子,奴才从六岁开始练功,到如今,快五十年了。”
“五十年啊……”
纳兰敬明感叹了一句,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勃朗宁冰凉的枪身。
“五十年寒暑,才练就这一双铁爪。”
“可我呢?”
他把手枪举了起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墙角那个大气不敢出的和尚雷方。
雷方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纳兰敬明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我只要,轻轻动一下手指。”
“砰!”
一声枪响,在空旷的客厅里炸开。
墙角的雷方吓得怪叫一声,一屁股瘫坐在地。
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留下一个漆黑的弹孔。
硝烟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纳兰敬明吹了吹枪口的青烟,把手枪丢在桌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看见了吗,董叔?”
“枪声一响,什么好汉,什么宗师都是这得是这副德行。”
他转过头看着大董大海,“时代变了。”
“你五十年的功夫,比不上我这手里的一颗子弹。”
“你说的那个叫陆寅的小子,就算他把拳经练透了,成了第二个孙禄堂,又能怎么样?”
“他能快得过我的子弹吗?”
董大海沉默了,他看着桌上那把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铁疙瘩,那张枯瘦的老脸上,头一次露出了茫然。
纳兰敬明重新坐回沙发。
“在这个时代,能打有个屁用。”
“有用的是这个。”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还有这个。”
他又指了指桌上那把枪。
纳兰敬明端起酒杯,摇晃着里面的液体,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闪动着商人般的精明与猎人般的狡黠。
“不过你说的也对,要因为这小子,让袍哥会那帮泥腿子和翟隆泰粘上了,确实不是好事儿。”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着董大海轻轻地开口。
“先去查查他。”
“看他想要什么。”
“是钱,还是女人,还是更大的权势。”
“这个世界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只有给不起的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