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孙妙仪便已坐在书案前。
狼毫在素笺上划过,墨迹淋漓间写下两封密信,一封急送王玄之府邸,一封则往谢明昭处。
到了这里她尤不放心,转头对慕容离吩咐:速去城西小院,自今日起秘密掘地道直通城外。
整个午后她坐立难安,直到申时,终于等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就在今早,谢家从未出现过的嫡子谢明昭突然上朝!
谢明昭承袭的庐陵郡公爵位,赋予了他立于朝堂的资格。
紫宸殿上,百官惊愕地望着突然出现的月白身影。
谢明昭手持玉笏立于丹墀之下,周身气度让满殿朱紫黯然失色。
臣听闻桓子健已受封荆州刺史,此刻正在赴任途中。
他清越的声音响彻大殿,恳请殿下即刻下旨,追回此等心怀叵测之人!
司马元显闻言抚着翡翠扳指冷笑:郡公平日对朝政从不过问,便是殷仲堪叛军兵临城下时也不曾见你献策,如今桓子健主动请缨为国分忧,你反倒横加阻拦,究竟是何居心?
殷仲堪不过疥癣之疾,刘牢之将军足可退敌。
谢明昭目光如寒星扫过御座旁的权臣,中书令放着良将不用,偏要纵虎归山,莫非是要重演当年桓温之祸?
放肆!
司马元显猛地拍案而起,桓子健即便真有异心,自有各地守将制衡,倒是你——
他阴鸷的目光在谢明昭身上逡巡,王、桓两家嫡子接连遇刺,为何独你毫发无伤?莫非你与殷仲堪早有勾结?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蟠龙柱投下的阴影里,谢明昭缓缓抬头,眼底似有霜雪凝结:我谢氏百年清誉,岂容污蔑?今日诸公若执意养虎为患——
他忽然扬袖指向殿外,他日刀兵四起时,莫怪明昭未曾示警!
话音未落,他已拂袖转身。
却在经过始终闭目养神的王琰身旁时,倏然驻足。
王公。
谢明昭垂眸凝视着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唇边掠过一丝讥诮的弧度,您这颗心,可还安否?
王琰缓缓睁眼,枯瘦的手指轻抚长须,浑浊的眼底不见波澜:老夫为官四十载,兢兢业业,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先帝。
谢明昭闻言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尽的苍凉。
他最后扫视一眼这金碧辉煌的朝堂,转身离去时衣袂翻飞,仿佛将满殿的污浊都甩在身后。
朝阳正好,却照不进这愈发昏暗的庙堂!
——
孙妙仪搁下茶盏,指尖在微凉的瓷壁上轻轻发颤。
她原以为朝堂诸公纵有私心,总该存着几分清醒,万万没想到竟昏聩至此!
她原本只想着在这乱世中为自己谋个安身立命之所,此刻却真切地生出寒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若这偏安朝廷当真倾覆,莫说她苦心经营的那些产业,便是性命都要如浮萍般飘零。
一个念头疯狂滋长:逃离建康。
可她的目光掠过案上的舆图时,唇边只剩苦涩的弧度。
能逃到哪里去?
北地烽烟蔽日,胡骑铁蹄下,汉人连牲畜都不如。
江南虽暂得安宁,可若朝局崩坏,她一个无根无基的女子,带着万贯家财,不过是块任人宰割的肥肉。
就在她心绪纷乱之际,建康城接连传来惊变。
桓子健竟已秘密返回荆州,不费吹灰之力便接管了军政大权!
更令人心惊的是,殷仲堪此刻腹背受敌——前有刘牢之大军压境,后有桓子健虎视眈眈。
这位盘踞荆州多年的枭雄在战船上徘徊半日,最终悍然掉头,誓要在桓子健根基未稳时将其扼杀。
建康各方势力皆作壁上观,只待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然而不过几日,一道捷报如惊雷炸响:桓子健大破殷军,殷仲堪兵败身亡!
此战之后,桓子健不仅全盘接收了殷仲堪的势力,更借胜势一举掌控长沙、衡阳、湘东、零陵四郡兵权。
转眼之间,这个曾被众人轻视的桓家公子,竟已成为比殷仲堪更可怕的庞然大物,如乌云般笼罩在江南上空。
朝堂之上,来自荆州的使者面带倨傲笑意,朗声道:中书令大人,我家主子立下这等不世之功,若仍只是个荆州刺史,未免太寒酸了些。
他慢悠悠地环视满朝文武,主子说江州风光甚好,不如就将荆、江二州都交由他管辖。至于桓伟将军——
他故意拖长语调,此次也是居功至伟,封个雍州刺史,想来也不为过吧?
这番近乎明抢的讨封,让司马元显的脸色瞬间铁青。
荆、江、雍三州若尽数落入桓子健之手,大晋三分之二的疆域都将被他掌控!
他攥紧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此刻才真切体会到何为养虎为患。
中书令大人,您意下如何?使者依旧笑眯眯地逼问,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司马元显面上肌肉抽搐一瞬,最终竟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自当如此...便依桓将军所言。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百官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却无一人敢出声反对——当初谢明昭掷地有声的警告犹在耳边,是这位摄政王一意孤行酿成今日之祸。
如今猛虎已成,谁还敢贸然触其锋芒?
满殿文武中,唯有刘牢之始终垂眸静立,仿佛这一切都与己无关。
待荆州使者志得意满地离去后,司马元显猛地一掌拍在御座上,檀木扶手应声而裂:满朝公卿,难道就无一人能想出对策?!
一直闭目养神的王琰此时缓缓开口:中书令息怒。北府军方才经历苦战,国库空虚,若此时再兴兵讨伐,只怕粮草难以为继。
他捋着花白的长须,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妥。
朝堂上一时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