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妙仪心头一跳,倏然转头。
只见院门处,一人长身而立,逆着门外天光,身影挺拔如松,却莫名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凝气势。
正是刘钰!
他不知何时到的,又在那里站了多久。
此刻,他薄唇紧抿,那双惯常带着几分慵懒痞气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隼,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厅内相对而站的两人,最终定格在孙妙仪略显慌乱的脸上。
“刘钰?你……你怎么在这?”
孙妙仪惊讶道。
“怎么?”
刘钰迈步走近,步伐不疾不徐,他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反而更添几分危险气息,“我在这里,你很惊讶?”
他的目光在孙妙仪和刘毅之间来回逡巡,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还是说……是我打扰你们了?”
见他如此神态语气,刘毅眉头紧紧皱起。
他上前半步将孙妙仪护在身后,不悦道:“大将军!末将正在与郡主叙话,此乃私事,您突然闯入,是不是管得有些太多了!”
“私事?”
刘钰嗤笑一声,目光掠过孙妙仪,又转回刘毅脸上,“她跟你,连面都没见过几回吧?能有什么私事?”
他话锋一转,直接看向孙妙仪,“妙仪郡主,此处乃是男子府邸,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到此,于礼不合吧?”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几乎是明着对孙妙仪下了逐客令。
“刘钰!你!”
刘毅顿时急了。
孙妙仪是他请进来的客人,更是他心仪之人,岂容刘钰如此轻慢?
刘钰却仿佛没看见他的愤怒,反而慢条斯理地踱了两步,目光如审视般将刘毅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语气变得更加冷硬:“刘毅左将军,陛下命你征讨荆州叛军,你去了大半月,耗费钱粮无数,却至今未能攻克荆北一处要地,反而损兵折将,此次回京述职,本大将军尚未追究你作战不力之责,你倒好,一回京不思反省,反倒有闲情逸致,在府中‘玩起风花雪月’来了?”
这话已是极重的训斥,若传出去,足以影响他的前程。
“你胡说什么!”
刘毅再也忍不住,猛地抬头,厉声反驳道,“末将纵有不是,也是军务上的事,自有陛下与朝廷公论!但大将军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便出言辱及郡主清誉!”
厅内气氛瞬间紧绷,剑拔弩张。
孙妙仪没料到自己来借个兵,会演变成这般场面。
她当机立断往前一步,微微提高了声音:“两位将军!”
两人目光同时转向她。
孙妙仪先对刘毅福了福身道:“刘毅将军,今日多谢您的相助,既然将军尚有要事需与大将军商议,妙仪便先行告辞了。”
说罢,不待刘毅回应,她又转向刘钰,同样行了一礼,随即转身离去。
——
随着孙妙仪的马车驶向孙府,街市渐显冷清,坊墙的影子拉得老长。
恰在此时,一群不知从哪个巷弄里钻出来的儿童,像一群麻雀般结队跑过。
他们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笑,边跑边跳,清脆的童声在暮色里飘荡:
“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乌衣巷口燕双飞,谁记当年共衮衣!”
这歌谣的调子简单,反复吟唱,稚嫩的嗓音却唱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与讥诮。
孙妙仪靠在车厢内壁,正闭目养神,闻声倏然睁开眼。
她撩开侧帘一角,目光追着那群孩童远去的背影,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带着冰凉的讽意。
“五马渡江”,指的是当年晋室南渡,司马氏五位宗王同舟共济的旧事。
“一马化龙”,自然是隐喻司马睿最终登基为帝。
而“乌衣巷口燕双飞”,直指王谢两家当年携手辅佐、共掌朝纲的显赫。
至于最后那句“谁记当年共衮衣”——衮衣,帝王与三公之服。
这是在问,如今还有谁记得当初共同穿着的尊贵礼服?
暗讽后人早已忘却祖辈同舟共济的盟誓,只余下内部的倾轧与算计。
马车在孙府门前停下。
一日奔波让她心神俱疲,孙妙仪只想立刻倒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动。
然而她才刚躺下,门房小厮便急匆匆来报:“郡主,门外有队人马,为首的自称姓张,说是奉了刘毅将军之命,前来听候郡主差遣,正在门外等候。”
孙妙仪闻言连忙从榻上爬起,一边快速整理衣装,一边扬声道:“请他们稍候。”
她随手将有些散乱的发丝拢了拢,便脚不沾地地朝书房走去。
书房门虚掩着,她便推门而入,口中已道:“王镇先生,可以准备出发了。”
话音落下,她才看清书房内情形。
王镇并正坐在她往常所坐的书桌旁,手中正捧着她那本做了密密麻麻批注的《孙子兵法》在读,他落拓不羁的侧脸上,竟显出几分难得的专注。
听到动静,王镇抬起头,见孙妙仪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书上,他脸上难得地掠过一丝被人抓包的窘迫,轻咳一声道:“方才见案上此书批注见解独到,实在引人入胜,便未经同意便拜读起来,实在是抱歉。”
孙妙仪闲暇时最爱研读兵书,这本《孙子兵法》上面写了不少源自现代的战略思想,尤其是教员灵活机动的战法精髓,她结合这个时代的战例做了不少推演和批注,所以王镇一眼便能看出其中价值。
她勾起唇角道:“先生慧眼,不过是妙仪平日随手记下的一些粗浅念头,先生若喜欢,拿去便是。”
这些思想若能借王镇之手用于实践,或许真能在这个时代焕发出意想不到的光彩。
王镇闻言,眼睛骤然一亮,他不但没有推辞,反而将那本兵书珍而重之地收进自己怀中,坦荡笑道:“郡主大气!镇却之不恭,这便厚颜收下了,他日若能凭此多打几场胜仗,功劳簿上当有郡主一半!”
“先生言重了。”
孙妙仪摇头,随即正色道,“刘毅将军的人马已经在外等候,荆州事急,还望先生即刻赶往江陵助刘道规将军一臂之力。”
听到这话,王镇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缓缓敛去,换上了一抹肃然。
他站起身,落拓的衣袍也掩不住瞬间挺直的身姿所透出的锋锐。
他没有立刻答应,反而走到孙妙仪面前,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她,忽然问道:“郡主,请恕在下冒昧一问,您将如此重任托付于我。”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一丝审视与探究:“您就不怕……我入了江陵城中,表面助刘道规夺城,实则与城外桓谦里应外合,反取了刘道规的性命,将江陵城献给桓家,以作晋身之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