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孙妙仪已在暗中购置粮草,悄悄为可能的逃亡做准备。
这日清晨,她忽然收到谢家送来的邀帖。
展开素笺,上面那行清隽飘逸的字迹让她微微一怔——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谢表哥了。
这个念头一起,心底竟泛起丝丝缕缕的思念。
她难得地对镜仔细梳妆,挑了一身樱粉色的襦裙,裙摆绣着细碎的梨花,行走间宛如春日里翩跹的蝶。
碧荷在一旁看着,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她家小姐已经多久没有穿过这样鲜亮的颜色了?
自从经历那些变故后,总是穿着素净的衣裳,仿佛要将自己藏起来一般。
马车驶入乌衣巷,熟悉的青石板路让她心头一暖。
踏入谢府,她脚步不自觉地轻快起来,先去拜见了外祖母和舅母,又与表姐谢蕴华和几个小辈说了会儿话,这才转身往谢明昭的院子走去。
在谢府居住地那些天,她从未踏足过谢明昭的院落。
如今她已能自主婚嫁,倒也不必再刻意避嫌了。
穿过一片幽深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清雅的院落掩映在翠色之中,院中小溪潺潺,一座木拱桥横跨水上,处处透着文人雅士的意趣。
主院里,一株苍劲的古松亭亭如盖,树下设着石桌石凳,想来是谢明昭平日抚琴品茗之处。
她走到房门前,轻轻叩响:表哥,你在里面吗?
屋内传来瓷器碰撞的轻响,随即响起那个熟悉清雅的声音,却比平日多了几分慵懒:妙仪来了?进来吧。
她推门而入,却讶然顿住脚步。
雅致的书房里,书案上赫然摆着几个空酒壶。
谢明昭斜倚在窗边的榻上,墨发微乱,如玉的面颊泛着薄红,手中还执着一壶未尽的酒。
见她进来,他缓缓抬眸,那双总是清冷的凤眼此刻氤氲着醉意,平添了几分勾人的风情。
妙仪,他浅浅一笑,声音带着微醺的沙哑,过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孙妙仪咬了咬唇,终究还是相信这位表哥的品性。
她提起裙摆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表哥这是怎么了?怎的喝成这样?
就在孙妙仪担忧地注视着他时,谢明昭忽然抬眸——那双凤眼中清辉流转,哪有半分醉意?
她尚未反应过来,他已抬手轻掩她的唇,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别声张,随我来。
话音未落,他已起身走向墙边的博古架。
只见他握住一个青瓷花盆轻轻一转,书架后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暗门。
他回身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步入暗道。
就在他们踏入的瞬间,暗门在身后合拢,将书房的光亮彻底隔绝。
孙妙仪在黑暗中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直到谢明昭点燃手中的火折子。
昏黄的光晕照亮了狭窄的通道,她这才发现这条暗道竟是用青石精心砌成。
表哥...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们要去哪里?
噤声。
他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格外清晰,记住我的步法。
她这才发觉,在某些转角处,他的脚步会踏出北斗七星的方位,经过某些墙面时,他又会紧贴墙壁行走。
寂静的暗道里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声,她紧张得手心沁出细汗。
谢明昭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安,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表妹在害怕?
孙妙仪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悲伤:我是在难过...表哥带我来这里,还教我辨认机关步法,定是已经到了危急关头。
他回身望来。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双总是从容平和的眼眸此刻格外专注,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底。
良久,他轻叹一声: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走到暗道尽头。
谢明昭在墙上一处不起眼的凸起轻轻一按,石门应声而开。
刺目的天光让孙妙仪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待视线清晰后,她不由怔住——眼前竟是荒草丛生的山野,远处建康城的轮廓依稀可辨。
这是何处?
覆舟山。
谢明昭负手而立,山风拂动他月白的衣袂。
他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城,目光深沉如夜。
孙妙仪举目望去,只见山体狭长险峻,临水的一面陡峭如削,果真像极了一艘倾覆的巨舟,静静地横卧在河畔。
谢明昭引着她登上山顶,清风徐来,吹得他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
站在此处俯瞰,整座建康城尽收眼底——纵横的街巷、连绵的屋宇、蜿蜒的秦淮河,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此地乃是建康咽喉。
谢明昭的声音清越如山间流泉,若有朝一日遭遇危难,表妹既可从此处脱身,亦可由此潜入城中。
他撩起衣摆,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坐下。
孙妙仪依样在他身旁落座,注意到他今日束发的缎带在风中轻扬,更衬得他气质出尘。
表哥,
她轻声开口,我总觉得你心事重重...可否说与我听?
谢明昭唇角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眸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
他信手摘下一片竹叶,置于唇边轻轻吹奏。
清越的曲调如山间溪流潺潺,又似清风拂过竹林,让人的心绪渐渐沉静下来。
一曲终了,他将竹叶轻轻放下,目光悠远地望向远处的宫城:妙仪,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谢明昭的目光悠远地投向天际,不等孙妙仪回应便继续娓娓道来:
从前有个驯虎人,专爱饲养猛虎。幼虎尚小时任他摆布,可猛兽终有长成之日。于是他想了个妙计——同时豢养数只猛虎。当其中一只意图反噬时,他只需断掉其他猛虎的口粮,虎群便会为争夺食物自相残杀。
他的声音在山风中显得格外清冷:那驯虎人只需收拾死去的猛虎贩卖,再用所得银钱购入新的幼虎,周而复始,循环不休。
不知过了几代,终于有一只猛虎开了灵智。它不愿再看同类相残,想要联合众虎对抗这个以它们性命牟利的人类。
谢明昭转动手中的竹叶,唇角泛起苦涩的弧度:这虎咬死了一只和同类自相残杀的老虎,就此声名大噪。此刻它面前有两条路:一是乘胜追击,除去驯虎人;二是急流勇退,保全性命。
他侧首看向孙妙仪,眸光深邃:妙仪,你猜它选了哪条路?
孙妙仪凝思片刻,轻声道:这两条路看似是选择,实则都是绝路。不论它选哪条,最终都要看那驯虎人的心意。毕竟……
她抬眸迎上他的视线,驯养猛虎多年的人,怎会不知虎有伤人之日?
谢明昭的唇角漾开苦涩的笑意:是啊...它根本没得选。
他忽然攥紧衣袖,指节泛白:那猛虎蓦然发觉,身边所有的同伴都是被驯服的老虎,一切都在配合它演一场戏。只待它足够强大,便会放出其他猛虎来挑战它,将它撕咬致死——与从前的模式如出一辙。
山风掠过,吹乱他额前的碎发:它以为自己跳出了牢笼,殊不知始终都在按着别人设定的轨迹活着。
一声长叹随风消散:多么可悲...看透了棋局,却发现自己不过是枚任人摆布的棋子,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这无形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