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雾散尽,血色浸染了彩台的红毡。
郑南衣自爆的余威掀翻了半座彩棚,碎裂的木片与飘落的花瓣混着血腥味,在风里打着旋。贵女们的惊叫声尚未平息,便被宗门弟子的呵斥压了下去——青玄宗的执事们提着长剑,迅速封锁了广场四周,一张张冷峻的脸在暮色里绷紧,将混乱的人群分割成互不触碰的区块。
云衔霜站在西侧的贵女队列里,垂着头,指尖死死掐着掌心。方才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还残留在脊骨上,是墨渊的目光,像一柄悬在颈侧的玄铁剑,冷得她血液几乎凝固。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彩台上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更不敢去看站在白布旁的柳凝雾。
柳凝雾正哭得梨花带雨,粉色的裙摆沾了泥污,发髻散乱,一派痛失少主的哀戚模样。可云衔霜分明看见,她转身拭泪的刹那,眼底掠过一丝与悲恸毫不相干的冷光。
“都慌什么!”一声清厉的女声划破喧嚣,林小白从主位上站起身。她未着凤冠,只簪了一支素银钗,白色长裙纤尘不染,周身的威压却比白日更甚。她目光扫过惊慌失措的贵女们,声音平稳无波,“不过是刺客余孽作祟,青玄宗岂容宵小放肆?诸位皆是名门贵女,既来参加选亲大典,便需守我青玄宗的规矩——今夜暂且各自回驿馆歇息,待查明真相,大典再议。”
话音落,便有执事上前,引着各府贵女往山谷深处的驿馆去。驿馆依着旧尘山的走势而建,青瓦石墙,层层叠叠,最深处的几座院落,更是背靠悬崖,俯瞰着整个山谷的动静。
云衔霜随着引路的侍女走在石板路上,脚下的青苔湿滑,踩上去悄无声息。她的“云家嫡女”身份不算顶尖,被分到了西侧最偏僻的一座小院——听竹院。院子里种着几竿瘦竹,风吹过,竹叶簌簌作响,倒像是有人在暗处低语。
侍女将她送到院门口,躬身行礼:“云小姐,今夜便在此歇息。晚膳会有杂役送来,若有需求,可拉动窗边的铜铃。”
云衔霜颔首,声音柔得像一汪春水:“多谢姐姐。”
侍女应声退下,木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院外的灯火。
云衔霜脸上的温婉瞬间褪去,她疾步走到窗边,撩起半幅竹帘,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院墙很高,墙头嵌着碎瓷片,院外的石板路上每隔两丈便有一盏灯笼,灯笼下站着佩剑的弟子——青玄宗的防备,比她预想的还要森严。
她松了竹帘,转身走到桌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锦盒是无锋特制的,外层是普通的织锦,内层却藏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防水油纸。她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枚小巧的青铜哨子,还有一张用密语写就的纸条。
指尖抚过青铜哨子上的纹路,那是无锋刺客之间的联络信号——短哨三声是平安,长哨一声是求援,而三短一长,则是“计划有变,原地待命”。
云衔霜捏着哨子,指节泛白。
郑南衣死了,沈清寒“死了”,点竹的计划被彻底打乱。她现在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悬在青玄宗的腹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去。半月之蝇的解药还在点竹手里,若是迟迟没有消息,半月之后,她便会落得和郑南衣一样的下场。
不,她不能死。
云衔霜深吸一口气,将哨子与纸条藏进床榻下的暗格,又仔细整理了衣裙,恢复成那个温婉娴静的云家嫡女。她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茶水入喉,涩得她眉头微皱。
她必须冷静。
沈清寒的死太蹊跷了。以沈清寒的武功,绝不可能被郑南衣的毒匕首刺中要害。柳凝雾的反应更是破绽百出,那恰到好处的“惊惶”,那声嘶力竭的“捉拿刺客”,分明是在引导所有人的视线——引导他们相信,沈清寒真的死在了无锋刺客的手里。
还有墨渊。
那个始终坐在彩台角落的男人,那个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他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没动过一次手,却像一尊压在棋局上的定星石,让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方才她险些冲出去救郑南衣时,是他的目光锁住了她,那目光里没有杀意,只有审视,像在掂量她这颗棋子的重量。
云衔霜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沈清寒假死,柳凝雾是内应,墨渊……墨渊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是沈清寒推出来的棋子,还是早已看穿了这场骗局的旁观者?
正思忖间,院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云衔霜心头一紧,迅速敛去眼底的思绪,扬声道:“谁?”
“云小姐,是我。”门外传来一个温婉的女声,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我是上官晚栀,就住在隔壁的听雨院。方才大典上受惊了,想来看看你是否安好。”
云衔霜的瞳孔微微一缩。
上官晚栀。魅级刺客,点竹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任务是制衡她,若她叛逃,便格杀勿论。
她定了定神,起身去开门。
门轴转动,月光倾泻而入,照亮了门外的女子。上官晚栀身着月白色长裙,手里提着一盏羊角灯,灯光映着她的脸,眉眼弯弯,温柔得像江南的春水。她的发髻上簪着一支白玉簪,簪头垂着一颗小小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云妹妹,你没事吧?”上官晚栀走进院子,目光落在云衔霜苍白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方才那刺客自爆,可把我吓坏了。我看你站得离彩台那么近,还以为你受了伤。”
云衔霜侧身让她进来,反手关上门,声音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颤抖:“多谢上官姐姐关心,我没事,只是……只是有些害怕。”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将眼底的算计藏得严严实实。
上官晚栀放下羊角灯,握住她的手。指尖相触,云衔霜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练暗器留下的痕迹,是属于魅级刺客的证明。
“别怕。”上官晚栀的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青玄宗高手如云,定能护得我们周全。只是可惜了沈少主,那样温润的人,竟遭此横祸。”
她提起沈清寒时,语气里满是惋惜,可云衔霜却从她的指尖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们都知道,沈清寒没死。她们也都知道,对方是无锋的人。
但她们不能说破。
在这座布满眼线的山谷里,她们是“云家嫡女”与“上官家小姐”,是需要互相慰藉的落难贵女,不是手握淬毒兵刃的刺客。
云衔霜反手握住上官晚栀的手,眼眶微微泛红:“是啊,沈少主……真是太可怜了。我听说,长老会已经推举墨渊公子继任执刃了?”
她刻意提起墨渊,试探着对方的口风。
上官晚栀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随即点了点头,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八卦:“我也是听驿馆的杂役说的。听说墨渊公子是沈宫主的远房侄子,性子叛逆,平日里总爱独来独往,长老会的人都不太待见他。若不是沈宫主与沈少主都出了事,执刃之位,怎么也落不到他头上。”
“叛逆?”云衔霜故作好奇地挑眉,“我今日见他坐在彩台上,虽不言语,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那是你没见过他平日里的样子。”上官晚栀掩唇轻笑,眼底闪过一丝深意,“听说他曾一剑挑了后山的猛虎,还敢顶撞长老会的雪长老,是青玄宗出了名的‘刺头’。如今让他做执刃,怕是四宫的宫主们,都要不服气呢。”
四宫。
云衔霜心中一动。青玄宗分设雪、花、月、角四宫,四宫宫主各掌一方势力,是宗门的实权人物。沈清寒在世时,尚能凭借少主身份压服众人,如今换了个毫无根基的墨渊,四宫必定会生出二心。
这是危机,也是机会。
她若是能借着墨渊的势,在四宫的夹缝里站稳脚跟,或许能找到夺取羲和火鉴的契机。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杂役的脚步声,伴随着粗哑的吆喝:“云小姐,上官小姐,晚膳送来了。”
两人迅速松开手,敛起眼底的算计,恢复成那副柔弱无措的模样。
上官晚栀理了理裙摆,笑道:“看来是到了用膳的时辰了。我就不打扰妹妹了,改日再来看你。”
云衔霜颔首浅笑:“姐姐慢走。”
目送上官晚栀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云衔霜才转身去开门。两个杂役抬着食盒站在门口,见她出来,连忙躬身:“云小姐,这是今日的晚膳。”
云衔霜让开身,看着杂役将食盒摆上桌。四菜一汤,荤素搭配,看起来颇为精致。她谢过杂役,待他们走后,却没有动筷,而是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银簪,伸进菜碟里搅动了几下。
银簪光洁如新,没有丝毫变黑的迹象。
——菜里没毒。
云衔霜松了口气,却也没放下警惕。青玄宗若想对付她,根本用不着下毒这种拙劣的手段。她随意吃了几口,便打发了剩下的饭菜,然后熄了灯,坐在窗边,听着窗外的风声。
夜色渐深,山谷里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唯有巡逻弟子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此起彼伏。
约莫三更时分,云衔霜忽然听见院墙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踩碎了一片枯叶。
她瞬间绷紧了神经,手悄然摸向床榻下的暗格,那里藏着她的淬毒短刃。
响动只持续了一瞬,便归于沉寂。若不是她耳力过人,怕是根本察觉不到。
云衔霜屏住呼吸,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墙外再无动静。她这才缓缓松开手,掌心已满是冷汗。
是青玄宗的暗卫?还是无锋的联络人?
她不敢确定。
旧尘山谷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她,是网中央的一只飞蛾,看似自由,实则早已无处可逃。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驿馆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云衔霜起身梳洗,换上一身淡蓝色的襦裙,打开门,只见昨日引路的侍女恭敬地站在门口:“云小姐,长老会传话,今日辰时三刻,所有参选贵女需前往议事殿,听候执刃大人的吩咐。”
执刃大人。
云衔霜心头一跳——墨渊,已经正式继任了。
她敛去心绪,柔声应道:“我知道了,劳烦姐姐稍等片刻。”
收拾妥当后,云衔霜随着侍女往议事殿走去。晨曦穿透薄雾,洒在山谷的石板路上,将两侧的竹影拉得颀长。沿途遇见不少同行的贵女,个个面色苍白,眉宇间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昨日的刺杀,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议事殿建在旧尘山的主峰上,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殿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子,张牙舞爪,威严赫赫。殿前的广场上,早已站满了宗门弟子,他们手持长剑,神情肃穆,目光如炬地扫过每一个走进大殿的人。
云衔霜随着人流走进殿内,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主位上的男人。
墨渊。
他身着一袭玄色锦袍,腰束玉带,长发用一根墨玉簪束起,面容冷峻,眉眼深邃。那张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他手里握着一枚青铜令牌,正是青玄宗的执刃令,令牌上的纹路在晨光里熠熠生辉。
他就那样坐在那里,明明是一身崭新的锦袍,却硬生生穿出了几分桀骜不驯的野气。
殿内的贵女们忍不住窃窃私语,目光里带着好奇与畏惧。
“这就是新任执刃?看着好年轻。”
“听说他性子很烈,得罪过不少长老。”
“沈少主刚走,他就继任执刃,会不会……”
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因为墨渊的目光扫了过来。
那目光很冷,像冬日的寒冰,落在谁的脸上,谁便会忍不住打个寒颤。
云衔霜垂着头,将自己的身影藏在人群里,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看见墨渊的身旁,站着柳凝雾。柳凝雾已经换了一身素色衣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正低声向墨渊汇报着什么。墨渊微微颔首,薄唇轻启,吐出几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选亲大典暂停,所有贵女暂留驿馆,待查清刺客余孽,再做定夺。”
话音落,殿内一片哗然。
贵女们面面相觑,脸上满是不解。她们千里迢迢赶来参加选亲大典,如今却被滞留在此,进退两难。
“执刃大人!”一个身着红衣的贵女站了出来,声音清脆,“我乃青州刺史之女,此次前来,是奉了家父之命。如今大典暂停,我们何时才能归家?”
墨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冷得像冰:“青玄宗岂是尔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刺客余孽未除,谁敢保证你们之中没有第二个郑南衣?”
红衣贵女脸色一白,竟被他的气势慑得说不出话来。
云衔霜低着头,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好一个墨渊。
看似霸道,实则是在借机敲打这些贵女——既断了她们离开的念头,又堵住了长老会的嘴。毕竟,谁也不敢担保,这些贵女里没有潜藏的刺客。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弟子匆匆跑了进来,单膝跪地:“启禀执刃大人,雪宫宫主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墨渊的眉头微微一蹙。
雪宫宫主,雪长老,是四宫宫主里资历最老的一个,也是最反对墨渊继任的一个。
他沉声道:“让他进来。”
弟子应声退下,片刻后,一个身着白色道袍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瘦,手里握着一柄拂尘,眼神锐利如鹰。他走到殿中,却没有向墨渊行礼,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墨渊,你刚继任执刃,便将贵女们软禁在驿馆,是何道理?”雪长老的声音苍老却洪亮,“青玄宗乃名门正派,岂能如此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墨渊抬眸,目光与雪长老相撞,没有丝毫退让:“雪长老,昨日刺客在大典上自爆,险些伤及诸位贵女。我将她们留在驿馆,是为了保护她们的安全,何来软禁一说?”
“保护?”雪长老冷笑一声,“老夫看你是想借机掌控这些贵女,为自己拉拢势力吧!你一个毫无根基的外系子弟,凭什么坐这个执刃之位?”
这话一出,殿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长老会的人脸色各异,贵女们更是噤若寒蝉。雪长老这话,算是把天捅破了——他直接质疑墨渊的身份,质疑他继任执刃的合法性。
墨渊缓缓站起身,玄色锦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握着执刃令的手紧了紧,眼神冷得能刮下冰来。
“凭什么?”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而有力,“凭我是沈宫主亲点的继任者,凭我手里握着执刃令!雪长老若是不服,大可向长老会提出弹劾,不必在此哗众取宠!”
“你——”雪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拂尘狠狠一甩,“好个狂妄的小子!老夫这就去长老会,弹劾你这目无尊长的执刃!”
说罢,他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去看墨渊的脸色。
云衔霜的心却在飞速运转。
雪长老发难,四宫必定会纷纷响应。墨渊的执刃之位,坐得并不安稳。而她,或许可以在这个时候,递上一把梯子。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墨渊冷峻的侧脸上,眼底闪过一丝算计。
柳凝雾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朝着她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云衔霜心头一凛,迅速低下头。
她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但这机会的背后,是万丈深渊。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晨光透过大殿的雕花窗棂,落在墨渊握着执刃令的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稳如磐石。云衔霜看着那只手,忽然想起昨夜院墙外的那声轻响。
或许,从她踏入旧尘山谷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和这个男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而这场蛰伏在暗流里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