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的那两扇断龙石,整整封了一年。
此刻,随着令人牙酸的“轧轧”摩擦声,沉重的石门裂开了一道缝。
一股陈腐的浊气夹杂着石粉扑面而来,呛得张玄远眯起了眼。
他没去管那还在震颤的灰尘,一步跨过门槛,鞋底踩在积灰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视线穿过昏暗的光线,定格在石室中央那唯一的蒲团上。
青禅瘦了。
原本就有些宽大的道袍此刻更是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是挂在一副骨架上。
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灰扑扑的,全是这一年里积累的尘垢,只有那双眼睛,在这昏暗的斗室里亮得吓人。
那不是以前那种懵懂的亮,而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后,剔除了所有杂质的纯粹。
像两丸刚出炉的寒铁,冷冽,却又在触碰到张玄远目光的瞬间,化作了一汪春水。
她没有起身,或许是起不来了。
筑基,那是凡人向天夺命的第一步,这一年的枯坐,哪怕有灵气滋养,身体机能也早就到了极限。
张玄远喉头动了动,想喊她的名字,嗓子眼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几步冲到蒲团前,单膝跪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竟有些不敢触碰那个看似一碰就碎的身影。
“哥哥。”
两个字,生涩,沙哑,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
张玄远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青禅第一次开口。
自打把这个小哑巴捡回张家,除了点头摇头,她就像是个精致的瓷娃娃,没发出过半点声响。
青禅似乎还在适应声带的震动,她艰难地抬起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辨不出颜色的道袍,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眼神里那点属于筑基大修的冷冽瞬间崩塌,只剩下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依赖。
“衣……衣服……脏了。”
张玄远那颗悬了一整年的心,这一刻像是被人狠狠揉了一把,酸得发涨,又热得发烫。
去他妈的天道筑基,去他妈的天灵根。
这一关闯过去了,她居然只惦记着衣服脏不脏。
“脏了咱就换。”
张玄远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动作轻得像是抱着一团柳絮。
怀里的人身上有着一股难闻的酸腐味,那是整整一年没洗澡没换衣的味道,但在张玄远鼻子里,这比任何灵丹妙药都好闻——这是活人的味道。
青禅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像只终于归巢的小猫,细微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锁骨上,一下一下,有了实感。
“还有……饿。”
“好,回去吃肉。”
张玄远眼眶有些发热,但他硬是把那点湿意给憋了回去。
他抱起青禅,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间囚笼般的静室。
门外,阳光刺眼。
早就守在那里的族长张乐乾,此时正像个拉磨的驴一样在空地上转圈。
一见张玄远出来,这老头几乎是弹射过来,浑浊的老眼里精光四射,死死盯着张玄远怀里的青禅,嘴唇哆嗦着,想问又不敢问。
张玄远没停步,只是极其隐晦地冲着张乐乾点了点头。
张乐乾身子猛地一晃,那是激动过头了,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张嘴就要喊人摆香案告慰祖宗。
“闭嘴。”
张玄远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森寒,“不想让她死,就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对外就说……冲关失败,伤了根基,需要静养。”
张乐乾被这一盆冷水浇得瞬间清醒。
是了,张家现在这副破落户的德行,要是传出有个十几岁的天灵根筑基,那不是祥瑞,是催命符。
哪怕是芦山那几个依附的家族,怕是都要生出异心,更别提外面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宗门了。
“那……那这庆功宴?”张乐乾小心翼翼地问。
“庆个屁。”
张玄远脚步不停,径直往青禅的小院走,“给我备车,再从库房里提两千灵石出来,最好全是中品。”
“要这么多?这是要把库底子掏空啊!”张乐乾肉疼得直抽气。
“做戏做全套。”
张玄远冷笑一声,低头看了一眼怀里已经昏睡过去的青禅,“我不去黑山坊市求购筑基丹,怎么坐实她‘筑基失败’的名头?只有咱们表现得越急、越惨、越不计代价,外面那些盯着咱们的眼睛才会放心。”
张乐乾一愣,随即狠狠一拍大腿,眼神里的激动变成了敬畏。
这小子,走一步看三步,心比这黑铁矿还要硬。
安顿好青禅,看着她被侍女伺候着擦洗干净,沉沉睡去,张玄远在床边坐了半刻钟。
他伸手帮她掖了掖被角,指腹蹭过她终于有了点血色的脸颊。
这丫头命苦,但他既然把人捡回来了,这口锅他就得替她背稳了。
半个时辰后,一辆并不起眼的青蓬马车驶出了张家后门。
张玄远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怀里揣着那个装着张家大半家底的储物袋,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焦虑和疲惫,活脱脱一个为了家族后辈操碎了心的落魄长老。
车轮碾过碎石路,颠簸得让人牙酸。
张玄远靠在车厢壁上,随着马车的晃动闭目养神,手指却在膝盖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去黑山坊市这一趟,不仅仅是为了演戏。
家里多了个筑基期,光靠那点微薄的灵气供养不起,得弄一套二阶聚灵阵的阵盘。
还有青禅那把随身的小剑也太寒碜了,得寻摸点好材料重新炼制一番。
至于钱?
他摸了摸袖口里那块从青禅静室里带出来的废弃灵石残渣,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既然都要花钱装孙子了,那这钱就得花在刀刃上,还得花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两日后,黄昏。
黑山坊市的轮廓在夕阳下像一只趴在地上的巨兽。
这里不归任何宗门管辖,是散修和亡命徒的销金窟。
只要有灵石,这里能买到你要的一切,也能买到你的命。
张玄远下了马车,紧了紧身上的灰袍,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他没急着去那些大商行,而是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条挂着各色破旧招牌的后街。
他的目标很明确,先去探探那几家专门做黑市生意的铺子。
路过街角那家曾经辉煌一时的“百宝阁”时,张玄远的脚步微微一顿。
这地方以前可是黑山坊市的地标,门口永远挤满了来捡漏的修士,这会儿却是门庭冷落,两扇朱漆大门斑驳脱落,透着一股子日薄西山的萧瑟味道,唯独那个胖掌柜还像尊弥勒佛似的守在柜台后面,只是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里,如今全是愁云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