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死死地糊在红柳坡的土梁子上。
子时已过,风里带着股钻骨头的凉意,吹得枯柳枝条乱颤,发出类似鬼哭的呜咽声。
张玄远蹲在一个背风的土坑里,手里攥着那把还没来得及修补豁口的金光剑。
剑柄冰凉,膈得掌心生疼,但他没松手,反倒稍稍用力握了紧些,借着这点疼痛提神。
白天的厮杀耗空了身子底子,这会儿经脉里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那是灵力干涸后的酸痒。
他从怀里摸出一粒褐色的“回气丹”,这是劣质货,丹毒重,但他没犹豫,像嚼炒豆子一样嘎嘣咬碎咽了下去。
喉咙里泛起一股土腥味。
旁边传来两声极轻的咳嗽。
张乐乾盘膝坐在阴影里,膝盖上横着那柄传家的赤铜尺。
老人家的背挺得笔直,像是要把这几十年的驼背都在今晚给扳直了。
虽然刚破境筑基六层,但这会儿老头子身上的气息收敛得极好,跟这土坡子几乎融为一体。
“来了。”
老人的嘴唇没动,声音是直接束成线钻进张玄远耳朵里的。
远处漆黑的山道上,并没有预想中的车马喧嚣。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三道暗淡的遁光毫无征兆地从那片胡家驻地的阴影里炸开,像是惊飞的夜鸦,分头朝着东、南、北三个方向激射而出。
没有商队,没有护卫,只有亡命奔逃。
“这老东西属耗子的,嗅觉真灵。”
不远处的灌木丛哗啦一响,吴像帧阴沉着脸走了出来。
他手里捏着一块碎裂的玉简,显然是刚收到了眼线的急报。
那三道遁光里的人影,虽然隔着老远,但借着微弱的月光,依稀能分辨出模样——全是身穿锦袍、发髻高耸的老者。
无论身形、步态,甚至散发出的灵力波动,都跟胡伯仁一模一样。
“易容木?”吴像帧啐了一口唾沫,平日里那种富家翁的和气劲儿荡然无存,眼角抽搐了一下,“这老狗倒是舍得下本钱,四阶灵木雕的面具,若是平时也就罢了,这会儿神识受阻,还真不好认。”
那是用千年幻形木雕刻的假面,戴上后能模拟出特定的气息,除非面对面把手搭在脉门上,否则神仙也难辨真假。
胡伯仁这是在赌命,他在赌吴、张两家不敢分兵,或者分兵后拦不住他。
“南边那是绝路,往宗门求援必经之地,但他不敢走,太显眼。北边进山,林密难行,适合藏身。”吴像帧语速极快,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那三道远去的光芒,随即大手一挥,指了指北边,“我去北边。老四,你带人去截南边那个,不管真假,宁杀错不放过。”
说完,他那双精明的眼睛瞥了张家爷孙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至于东边……那是往黑沼泽去的死地,张族长,劳烦二位了?”
这是阳谋。
东边最凶险,若是假的,张家白跑一趟;若是真的,那是把最难啃的骨头丢给了张家。
黑沼泽里毒障遍布,即便胡伯仁是强弩之末,借着地利反扑一口,也够张家喝一壶的。
张玄远没说话,只是看向七叔祖。
张乐乾缓缓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既然吴族长分派了,那这东边,老朽接了。”
话音未落,赤铜尺红光大盛,卷起爷孙二人,化作一道赤虹,径直朝着东边那道遁光追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刮得脸皮生疼。
“七叔祖,若是假的怎么办?”张玄远压低身子,贴在老人身后,盯着前方那个越来越近的小黑点。
“真的是他。”
张乐乾的声音很笃定,带着一股子老猎人的直觉,“胡伯仁这人,看着精明,其实胆小。南边求援太远,北边进山怕遇妖兽。只有东边黑沼泽,虽然险,但离蛟河最近。他是水木双灵根,只要进了水里,就是龙归大海。”
张玄远心里一凛。
这是把人心算计到了骨头缝里。
前方的那个身影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追兵,遁光猛地一颤,速度竟然又快了几分,像是燃烧了精血在拼命。
这一加速,反而露了怯。
若是死士假扮的替身,这会儿该是转身缠斗,给主子争取时间,哪有这么只顾着逃命的?
“追!”
张乐乾冷哼一声,脚下灵力狂涌,赤铜尺发出一声嗡鸣,速度暴涨,生生拉近了五十丈的距离。
脚下的荒原飞速倒退,渐渐变成了烂泥塘和枯败的芦苇荡。
空气里的腐臭味越来越浓,那是黑沼泽特有的瘴气。
前面的胡伯仁显然也是慌了神。
他没料到追来的不是那个让他忌惮的笑面虎吴像帧,而是张家这两个原本在他眼里如蝼蚁般的角色。
更没料到,那个一直病恹恹的张乐乾,遁速竟然快得这么离谱。
“张乐乾!你疯了?!”
前方传来胡伯仁气急败坏的吼声,声音里透着股子岔了气的虚弱,“吴家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赶尽杀绝?你也配?!”
他一边吼,一边回头看。
月光下,那张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脸此刻扭曲得厉害,发髻散乱,几缕灰白的头发黏在满是冷汗的额头上,眼神里满是惊恐和不可置信。
他怕了。
这几十年来,他习惯了把张家踩在泥里,习惯了这帮穷鬼对他点头哈腰。
可现在,那两道紧追不舍的遁光,就像是两把索命的刀,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配不配,试了才知道。”
张玄远冷冷地回了一句。
他没用传音,就是这么扯着嗓子喊出来的。
风灌进嘴里,呛得肺疼,但他觉得痛快。
这种把仇人像野狗一样撵着跑的感觉,真他娘的痛快。
双方的距离迅速拉近到了三十丈。
这个距离,已经进了筑基修士的攻击范围。
胡伯仁大概也是知道跑不掉了。
前面就是黑沼泽的核心地带,毒瘴浓得像墙,一头扎进去也是九死一生。
那道遁光猛地一顿,停在了一块凸起的黑岩石上。
胡伯仁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着,像个拉风箱的破风箱。
他死死盯着落在他身前十丈处的张家爷孙,眼里的惊恐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的疯狂。
那种困兽犹斗的眼神,张玄远在被逼急了的野狼眼里见过。
“好好好……张家,好得很。”
胡伯仁惨笑一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动作哆嗦得厉害。
他猛地一把扯下那个做得极其逼真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底下那张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涨成猪肝色的真脸。
“既然不给活路,那就都别活了!”
他猛地一拍储物袋,一道惨白的光华冲天而起。
周围的空气温度骤降,芦苇叶子上瞬间结了一层白霜。
张玄远瞳孔骤缩。
那不是普通的法器。
在那惨白的光晕中心,悬浮着一个不知用什么骨头打磨成的圆环,环身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刚一出现,周围的灵气就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疯狂地朝着那个圆环涌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呜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