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玉简里的内容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张玄远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震荡,将那枚烫手的玩意儿重新塞回怀里。
而在距离芦山数千里之外的高空,一道疲惫的剑光正撕开层层云障。
张寒烟觉得自己像是一根绷紧了二十多天的弓弦。
从接到族长那一枚传讯符开始,她连宗门的例行点卯都顾不上,告假、整备、起剑,一气呵成。
脚下这柄二阶上品的“分水此刻”早已滚烫,剑身震颤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那是灵力长时间过载灌注的征兆,但她没停。
风把她的发髻吹得乱七八糟,几缕碎发混着尘土黏在满是油汗的额头上。
二十天,横跨三州之地。
对于一个筑基初期的修士来说,这不仅是在烧灵石,更是在烧命。
但只要一想到那张皱巴巴符纸上力透纸背的几个字——“远儿筑基成”,她丹田里那股子本来快要枯竭的灵力,就又莫名其妙地挤出来几分。
张家,太需要这个消息了。
当芦山那熟悉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张寒烟脚下一个踉跄,飞剑差点失控栽进下方的密林。
她咬了咬舌尖,借着那股子铁锈味提神,歪歪扭扭地按下了云头。
她没直接去山顶的主峰大殿,而是鬼使神差地落在了山脚。
这里有一处并不起眼的小院,院墙上的爬山虎比她走时更密了,几乎要把那扇朱红褪尽的木门彻底吞没。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石磨盘上跳来跳去,啄食着遗落的谷粒。
午后的阳光毒辣,透过老槐树稀疏的枝叶,斑驳地洒在躺椅上那个富态的身影上。
那是她的母亲。
老妇人微张着嘴,睡得正沉,胸口随着呼吸起伏,发出轻微的鼾声。
她比几年前胖了不少,原本合身的绸缎褂子勒在腰腹间,显得有些局促。
那一头曾经让父亲赞不绝口的黑发,如今像是一蓬枯败的干草,夹杂着大片刺眼的灰白。
即使在睡梦中,老妇人的眉头也是皱着的,眉心的那道悬针纹深得像是刀刻的一样。
张寒烟站在院门口,脚底像是生了根。
她是高高在上的青玄宗内门弟子,是受凡人跪拜的筑基“仙师”。
可此刻,看着那个在日头下毫无防备、尽显老态的妇人,她突然觉得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二十年。
她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大道,为了能在宗门里站稳脚跟给家族争口气,整整二十年没在膝下尽过一天孝。
凡人的寿数能有几个二十年?
她下意识地想要迈步,靴底蹭过门槛,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却惊飞了石磨上的麻雀。
躺椅上的老妇人猛地一哆嗦,像是被什么惊醒的兽,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一下,却因为身子沉重没能立刻坐起来,反而狼狈地晃了晃。
“谁?是……是老头子吗?”
老妇人眯缝着眼,抬手遮在额前,试图看清逆光站在门口的那个影子。
眼神里带着几分刚睡醒的茫然,还有几分下意识的惊惶——在这个家族里,并没有多少人会光顾这处被遗忘的院落。
张寒烟鼻子一酸,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母亲那只想要去抓拐杖的手。
入手粗糙、松弛,手背上带着几块褐色的老人斑,那是岁月侵蚀的痕迹,没有任何灵丹妙药能逆转凡人的衰老。
“娘,是我。”
张寒烟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含着沙砾。
老妇人的身子僵住了。
她在那只白皙、有力且冰凉的手背上摸索了两下,又抬头死死盯着面前这张脸。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瞳孔剧烈收缩,水光几乎是瞬间就涌了上来。
“寒……寒烟?”
老妇人不敢认,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要去摸女儿的脸,伸到一半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在自己的衣襟上用力蹭了蹭手心的汗,这才小心翼翼地贴上张寒烟的面颊。
“真是烟儿……真是我的烟儿回来了……”
老妇人嘴唇抖动着,想笑,眼泪却先顺着脸上的沟壑淌了下来。
她没有说什么想念的漂亮话,也没有抱怨女儿的不归,只是死死抓着张寒烟的手臂,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生怕一松手这人就又变成了梦里的影子。
“瘦了,黑了……”老妇人一边哭一边念叨,目光贪婪地在女儿身上扫视,“在外面没吃好吧?那些宗门里的饭食哪有家里的养人……”
张寒烟任由母亲抓着,她能感觉到那双手掌里传来的温度,那是凡人特有的、滚烫而脆弱的生命力。
“娘,我不走了,这次在家里多住几天。”张寒烟强忍着眼眶里的酸意,反手握住母亲的手,稍微渡过去一丝温和的灵气,帮她理顺那因为激动而有些急促的气息。
老妇人这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要把张寒烟往屋里让,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抹脸:“看我这老婆子,光顾着哭……快进屋,娘前些日子刚腌了点咸鸭蛋,虽然不是什么灵物,但也是个滋味……”
这一刻,什么修真界的尔虞我诈,什么筑基期的威严风度,都在这琐碎的唠叨声里化成了灰。
张寒烟扶着母亲坐回阴凉处,目光扫过院角那个积满了灰尘的灶台,又看了看母亲鬓角的白发,心中那股子愧疚愈发浓重。
“娘,别忙活了。”她按住母亲想要起身去拿点心的手,从腰间的储物袋里取出一个还在冒着寒气的玉盒。
“这次回来得急,没带什么贵重物件。”
张寒烟轻轻拍了拍那玉盒,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眼神却飘向了芦山主峰的方向,“不过路上路过云梦泽,顺手在那边斩了一条作乱的妖兽。那东西肉质最是鲜嫩,对凡人身体也是大补……正好,今晚咱们张家,得好好热闹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