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将芦山县城外的天空烧成了一片暗红的铁锈色。
张玄远停下脚步,鞋底板上沾了厚厚一层红胶泥,坠得脚踝发酸。
眼前是一圈半人高的篱笆墙,墙里雾气昭昭,不像外头那种带着腥燥味的野雾,倒透着股淡淡的甜香,像是蒸笼刚揭盖时的那股子米味儿。
这里就是灵井田庄。
这就是以后要拿命守的高地。
张玄远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油汗,目光穿过稀薄的雾气,落在那几间错落的青砖瓦房上。
心里头那股子紧绷的弦稍微松了松,但马上又被另一种更黏糊的情绪缠住了——既像是等着开奖的赌徒,又像是第一回上手术台的实习医生,怕里头烂得没法治,又盼着能从这烂摊子里刨出点金子来。
吱呀一声,最边上那间瓦房的木门被人推开了。
走出来个老头,身上那件原本应该是青灰色的道袍早看不出本色,袖口和下摆全是洗不掉的草汁和泥点子,头发胡乱挽了个纂儿,插着根被磨得发亮的木簪。
要不是那双眼睛里还藏着几分不像凡俗农夫的清明,张玄远都要以为这是哪个村里走错片场的老农。
“是远小子吧?”
老头眯着眼,手里还要死不活地拎着个大烟袋锅子,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卡着陈年的老痰。
张玄远赶紧紧走两步,隔着篱笆门拱手行礼,动作没敢带半点世家公子的虚架子,全是实打实的恭敬:“七伯,我是张玄远。二长老让我来跟您交接。”
张孟远吧嗒了一口烟,吐出的青烟很快就被田里的雾气吞了。
他上下打量了张玄远两眼,那眼神有些浑浊,透着股常年弯腰刨食的疲惫,但很快,那一丝疲惫就被某种意外给冲散了。
“进来说话。”
老头拉开篱笆门,侧身让开路,“这一路不好走吧?芦山这地界,邪性。”
“还成,就是费鞋。”张玄远笑了笑,顺着话茬就把话题往轻松了带,脚下却没停,跟着老头进了院子。
院子里没种花草,晒着几簸箕草药,角落里堆着几把锄头和两个看起来死沉的黑铁桶。
张孟远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上磕了磕,也没急着谈正事,反倒是像拉家常似的随口问了一句:“听说你是五灵根?家里那些老东西也是心狠,这时候把你往这火坑里推。练气三层还是四层了?”
在他印象里,五灵根的十六岁少年,能修到练气三层那就是烧高香了。
张玄远脚下步子一顿。
他没立刻回话,而是默默运转起体内的灵力。
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这第一面的“势”。
在这个谁拳头大谁有理的修真界,尊老爱幼那是道德,实力对等才是交流的基础。
嗡的一声轻响。
一股并不算太强横,但极为凝实的气息从张玄远身上荡开,吹得地上的浮土微微打旋。
“回七伯的话,侄儿愚钝,前些日子侥幸破了关,如今练气七层。”
啪嗒。
张孟远手里刚装好烟丝的烟袋锅子掉在了地上。
老头子像是被雷劈了一样,那双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死死盯着眼前这个面色平静的少年。
练气七层?
他自个儿在这地里刨了四十年的食,也不过才练气七层!
一个五灵根的废柴,居然悄没声地就追到了他的脚后跟?
“七层……七层好啊。”
张孟远弯腰捡起烟袋,手哆嗦了一下,也没去擦上面的土,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像是一团乱麻——有震惊,有欣慰,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和苦涩。
“咱们这支旁系,多少年没出过这种怪胎了。”老头子喃喃自语了一句,原本挺着的腰背似乎瞬间塌下去几分,像是一棵被风吹空了心的老树,“看来二长老没瞎,派你来,是真想保住这块地。”
那股子酸溜溜的劲儿很快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托付”的沉重。
张孟远没再废话,转身走进屋里,没一会儿,捧着一本封皮都快被磨烂了的薄册子走了出来。
册子不厚,用不知什么兽皮包着角,上面隐约能看见“小迷踪阵”四个字。
“拿着。”
老头的动作很慢,每一个指节都在用力,像是在交出自己的半条命,“这是护着这庄子的根本。阵盘埋在田埂底下,这册子里记着怎么变阵,怎么换灵石。记住了,人在阵在,这阵要是破了,外头那些吃人的玩意儿能把你连骨头渣子都嚼碎。”
张玄远双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带着老头手掌的余温和一股洗不掉的烟草味。
“走,带你去看看咱们家的饭碗。”
张孟远背着手,领着张玄远穿过院子,往后头的核心灵田走去。
夕阳这会儿只剩下一条缝,田里的雾气更重了。
三十亩上好的灵田被分割成整整齐齐的方块,每一块地里的泥土都泛着油黑的光泽。
左边是成片的黄芽草,叶片边缘带着锯齿,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泛着金边;右边几亩地被篱笆单独围着,种的是白玉参,虽然还没长成,但那股子清冽的药香直往鼻子里钻;最中间那十亩地,种的正是张家的招牌——玉髓米。
沉甸甸的稻穗垂着头,每一粒谷子都像是一颗缩小的珍珠,晶莹剔透,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里头蕴含的精纯灵气。
张玄远深吸了一口气,贪婪地嗅着空气中浓郁的灵气。
这哪里是庄稼,这分明就是遍地的灵石。
震撼之后,紧接着涌上来的就是一股如有实质的压力。
这么大一块肥肉扔在荒郊野外,还没了高阶修士坐镇,换了他是劫修,他也眼红。
“这三十亩地,就是咱们青玄山张家一百多口人的嚼用。”张孟远站在田埂上,看着那些稻穗的眼神温柔得像是看着自家的孙子,“我老了,气血败了,护不住这了。远小子,以后这担子就得你来扛。”
风吹过稻浪,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个声音在应和。
张玄远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感觉肩膀上像是被压了两袋湿透的水泥,沉得让人透不过气,却也让他那颗一直飘忽不定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像是要把这一老一少彻底淹没。
张孟远转过身,拍了拍张玄远的肩膀,那只粗糙的大手在微微发颤:“看好了?看好了咱们就回屋。种地这事儿,光有修为没用,这里头的门道,比你修的那几本破书要深得多。比如这《聚灵化雨决》,你以为就是洒洒水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