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一只烧得焦黑的药渣罐子被人从帘子后面扔了出来,骨碌碌滚到柜台上,还在冒着呛人的黑烟。
那一股子焦糊味儿瞬间盖过了满屋子的草药香,像是谁把陈年的裹脚布扔进了火盆里。
马掌柜那张职业假笑的脸僵住了,到了嘴边的逐客令硬生生吞了回去,转而换上一副苦瓜相,冲着帘子后面喊:“九爷,您老轻点儿!这柜台可是红松木的,经不住您这么砸。”
“砸了怎么着?砸了也是老子当年带人从十万大山里扛回来的!”
帘子被一只满是黑灰的手猛地掀开。
走出来的老头头发乱得像个鸡窝,灰色的道袍上到处是烧穿的窟窿眼,眼窝深陷,眼底布满了血丝,活像个刚从煤窑里爬出来的厉鬼。
正是张家负责炼丹的九伯,张孟泉。
他手里还攥着一把蒲扇,目光在堂前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张玄远身上。
那眼神并不慈祥,反倒像两把钩子,要把张玄远里里外外刮下一层皮来。
“远小子?”九伯眉头皱成了川字,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不在芦山守着那两亩地,跑这儿来闻什么药味儿?”
张玄远没急着回话,视线越过九伯的肩膀,看见了跟在后面的那个年轻人。
那是族里的远房堂弟张志诚。
此刻,这平日里总是把头昂得高高的炼丹学徒,正低垂着脑袋,手里捧着个破旧的包袱,肩膀一抽一抽的。
他脸上还带着两道明显的泪痕,和脸上的烟灰混在一起,冲成了两条泥沟。
被赶出来了。
张玄远心里有了数。
家族现在的资源,养不起废人,更供不起那些只会炸炉的学徒。
“见过九伯。”张玄远躬身行礼,姿态摆得很正,语气却不卑不亢,“侄儿卡在练气六层顶峰有些日子了,想来求一颗金芽丹,博个前程。”
“博前程?”
九伯嗤笑一声,随手用蒲扇拍了拍身上的灰,拍得马掌柜直皱眉却不敢躲,“现在这世道,前程是靠命填的,不是靠药喂的。马掌柜说得没错,那几颗丹药确实要批条。”
张玄远的心凉了半截。
连九伯都不松口,这趟怕是真要白跑。
他刚要开口再争取,九伯却突然上前一步,那只黑乎乎的手直接抓住了张玄远的手腕。
张玄远本能地想要缩手,却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流顺着脉门钻了进来,在他体内那几条干涸的经脉里转了一圈。
“咦?”
九伯轻咦了一声,松开手,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神识比一般练气后期还要凝练三分?你小子,这几年除了种地,还琢磨什么旁门左道了?”
张玄远后背微微发紧。
那是重活一世带来的灵魂强度,也是他最大的底牌。
“侄儿愚钝,法术修不好,平日里就在田间地头多看了些杂书,琢磨怎么控水能省点灵力。”张玄远半真半假地应付着。
九伯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
那口气叹得很长,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萧索。
“志诚,你先回去吧。”九伯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别怪九叔心狠。家里现在只有三口丹炉还燃着火,每一钱灵炭都得算计着用。你炸了三炉‘清心散’,那是把你这辈子的份例都给烧没了。”
张志诚身子猛地一颤,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抱着包袱冲着九伯磕了个头,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店门。
外头的阳光刺眼,照在他那个落魄的背影上,显得格外凄凉。
店里死一般的寂静。
张玄远看着那个背影,就像看到了如果不拼命往上爬的自己。
“看见没?”九伯转过身,指着门外,“这就是炼丹。成了是爷,败了连狗都不如。”
他说着,伸手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本卷了边的蓝皮册子,上面沾满了油渍和药粉,封面上连个字都没有。
“啪。”
册子被扔进了张玄远怀里。
张玄远下意识接住,触手温热,还带着老头身上的汗味和烟火气。
“金芽丹我这儿有一颗废丹,药力只有成丹的六成,毒性却大了一倍。”九伯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灰扑扑的小瓷瓶,丢在柜台上,“不用批条,算我账上。但这册子你得拿回去看。”
张玄远愣住了。
他低头翻开那本册子,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记着各种药材的药性变化,甚至还有几处被火燎过的痕迹。
这是……炼丹心得?
“九伯,这……”
“别这啊那的。”九伯摆了摆手,神色有些疲惫,靠在柜台上,那挺直的脊梁似乎一下子塌了下去,“家里这帮小崽子,心浮气躁。有的只想走捷径,有的只想混日子。难得有个神识够用的,还是个知道省着过日子的种田把式。”
老头自嘲地笑了笑,从马掌柜手里抢过那个算盘,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我老了,这双眼睛越来越花,手也越来越抖。这门手艺,要是断在我手里,到了底下没脸见列祖列宗。你拿回去瞎琢磨琢磨,要是能炼出个屁来,那是你的造化;要是炼不出来,也就是费点脑子,不亏。”
张玄远的手指摩挲着粗糙的书页。
这哪里是一本笔记,分明是一个老丹师在家族倾颓之际,死马当活马医的最后一点指望。
不亏?
怎么可能不亏。
炼丹那是烧钱的无底洞。
九伯这是在赌,赌他张玄远这个为了几块灵石能跑断腿的“守财奴”,能在这条绝路上抠出一条缝来。
“多谢九伯。”
张玄远把册子和那瓶废丹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又把那一百五十块灵石推了过去,“但这钱,不能省。家族艰难,侄儿不能占公中的便宜。”
九伯挑了挑眉,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侄子。
他没再推辞,示意马掌柜收钱,只是在张玄远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最近西河坊不太平,回去的路上,别走大路,抄小道。若是遇上熟人喊话,别回头。”
张玄远脚步一顿,点了点头,大步走出了百草轩。
外面的天色有些阴沉,原本毒辣的日头不知什么时候被乌云遮了个严实。
街道上更冷清了,风卷着枯叶在破败的石板路上打转。
张玄远紧了紧怀里的东西,感觉心脏跳得有点快。
九伯最后那句话,有点别的味道。
他没敢耽搁,压低了斗笠,顺着墙根往坊市的出口摸去。
刚转过两个街角,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便钻进了鼻子里,夹杂在风中,淡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前面的巷子口,几个穿着黑衣的身影正站在阴影里,像是一群等待腐肉的秃鹫。
为首的一人手里转着两枚铁胆,目光阴冷地盯着百草轩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