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奈乎?”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赞同,“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已经快过凌晨了。”
他目光扫过少女眼下淡淡的青色,“你最近任务已经很繁重了,白天又过来照顾伤员…太累了,快去睡觉。”
香奈乎抿了抿唇,静静地站在门口,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细微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执拗。
“我可以的,兄长不用担心我。”她向前走了几步,停在雪烛的床边,声音依旧轻柔,却异常坚定。“而且……我担心你。”
那份笨拙却真诚的关切像涓涓细流,悄然涌入雪烛的心田。
他看着香奈乎倔强地站着,明明她自己也需要休息,却将所有的担忧都倾注在他身上。
这让他心头既温暖又沉重。
“这怎么行?”雪烛语气加重了些,试图让她离开,“你每天晚上都来守夜或看我,第二天清晨还要出任务,身体根本扛不住!蝴蝶已经为你的伤势和恢复费了不少心,你需要好好保存体力。”
他指了指旁边的座垫,“听话,快回自己房间去休息。我自己没问题的,还有值夜的人。”
“……嗯。”香奈乎低低地应了一声,纤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中的光彩。
那份瞬间的失落,尽管极其微弱,却像细针一样刺入了雪烛的心。
他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后悔自己过于严厉的语气。
然而,出乎雪烛意料的是,香奈乎并没有转身离去。
她忽然转身,脚步轻盈地走了出去,过了片刻,竟抱着自己房间的被褥和枕头回来了!
在雪烛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她手脚麻利地将被子在靠近他床铺的地板上铺开,然后整整齐齐地躺了上去,只露出一个脑袋,睁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雪烛完全懵了,思维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寒流冻住,“你……你干嘛呢?香奈乎?”
香奈乎侧着身,面对着雪烛的方向,月光在她光滑的脸颊上流淌,她的表情认真得近乎天真:“在这里睡。兄长会赶我走吗?”
她顿了顿,像是在强调自己的服从,“我有在听兄长的话,会好好休息的。”
逻辑严丝合缝,理由无懈可击——既遵从了“休息”的指令,又巧妙地将“休息地点”移动到了他的身边。
看着少女躺在地铺上,一副心安理得、准备就寝的模样,雪烛喉咙里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哑了火。
他能说什么?指责她太近了吗?可她已经严格遵守了“休息”的命令。
担心她睡地板不舒服?但看看她此刻安稳的姿态,倒比站着熬着好得多。
一股深深的无奈,混合着难以遏制的怜惜和宠溺,涌上心头。
他沉默了半晌,最终像是被什么东西打败了一般,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根绷紧的弦终于放松了。
“你呀……”雪烛的声音彻底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轻轻地落在香奈乎柔软的发顶,小心翼翼地揉了揉。
“好了好了,拗不过你……不说了,快点闭眼睛,好好睡吧。”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少女发丝的柔软触感,奇异地安抚了他因伤痛和回忆而紧绷的神经。
掌心的温度像是暖流,驱散了雪烛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他看着香奈乎乖巧地接受自己的安抚,紫瞳在月色下格外清澈。
她并没有立刻合眼,而是微微仰着头,像是有满腹心事无处诉说。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在室内交织。
夜风带着庭院里的栀子花香,隐隐约约地渗入房间。
香奈乎躺在柔软的地铺上,感受着身下榻榻米的微凉,却并不觉得不适。
兄长就在身边,他的气息、他手的温度、他呼吸的声音,都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
这股安定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却也让脑海中那盘旋许久的疑问和情绪变得更加清晰。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床榻上的雪烛。他似乎在凝视着窗外朦胧的月光,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沉静,但那深锁的眉宇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挥不去的阴影。
她知道,那是伤口的痛楚,更是那场噩梦般遭遇留下的印记。
“兄长……”黑暗中,香奈乎的声音轻轻的响起,打破了静谧,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又怕触痛了他的伤口。
“嗯?”雪烛应声,微微低下头看她,眼神温和。
“那个……”香奈乎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子边缘,组织着语言,“伤你的鬼……你还记得清楚它的样子吗?”
“那天晚上……太远了,我没能看清楚……”她的话语里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未能第一时间分担的遗憾。
雪烛的眼神瞬间变得凝重而冰冷,那晚的记忆碎片骤然回闪,尖锐的痛楚并非主要来自手臂的断裂,而是那种面对无法抗衡的恐怖速度时的绝对无力感。
“当然记得。”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刻在灵魂上的烙印。
他试图在脑海中勾勒那个身影,试图从那些充满压迫感的闪回画面中提取出具体的轮廓。
“一个女性……或者说,女性的形态。外表看起来……很普通。”那是一种诡异的、刻意的平凡,像是精心伪装的画皮。
“但她的皮肤……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白。”不是健康的苍白,而是一种类似新雪覆盖尸体的、毫无生气的冰冷白色,在月光下尤其瘆人。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似乎都带上了那时弥漫的凛冽寒意。
“最可怕的……是她的速度……”雪烛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战栗,哪怕他极力克制,“快到……无法理解。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那感觉超越了反应神经的极限,大脑接收危险信号的同时,毁灭早已完成。“就像是……时间本身被斩断了。”
他仿佛又听到了自己臂骨断裂时那细微却清晰到刺耳的咔嚓声,看到了那截手臂在视野里飞起的慢动作,然后才是迟来的、如同被冰水灌顶的剧痛和麻木。
“手臂……就那么离开了身体……甚至没有痛觉第一时间传来……”
香奈乎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她的心湖,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她的身体微微绷紧,双手在被褥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想象着兄长描述的场景,那极致的“快”带来的非人压迫感,那种毫无防备、瞬间被剥夺一切的绝望感……她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也感受到了胸腔里熊熊燃烧起来的愤怒火焰。
这火焰不是因为鬼物本身的可怕,而是因为它伤害了守护她、如同太阳般温暖存在的人!
“兄长……”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被愤怒和某种更深切的情感所淹没,“你那个时候……害怕吗?”
这个近乎残酷的问题脱口而出,她想知道,那样强大的兄长,面对那样不可理喻的恐怖瞬间,会是什么感觉?
会不会也像她一样,面对无能为力的悲剧时,只剩下无边的、冻结灵魂的恐惧?
雪烛沉默了,他的目光越过香奈乎,仿佛穿透了屋顶和夜色,回到了那个命定般的瞬间。
害怕?这个词似乎不足以形容当时的万分之一。
“害怕吗……”他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的分量,最终轻轻地、带着一丝飘忽地吐露,“不知道。或者说……没有时间害怕。”
他缓缓收回视线,落回香奈乎那因专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紫眸上。“真正袭来的……是麻木。”
那是一种被巨力冲击后大脑的保护性宕机,身体失去了知觉,灵魂也仿佛被抽离,悬浮在冰冷的虚空。
“什么都感觉不到……没有痛,没有怕,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整个人被瞬间冻结在巨大的震惊与茫然中,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冷渗透四肢百骸。
恐惧?那是在麻木消退后,才如跗骨之蛆般缠绕上来的东西。
“麻木……”香奈乎喃喃重复着,心狠狠地揪紧了。
她太理解那种“麻木”了。
她没想到,那样强大的兄长,那样总是挡在他们身前的人,也会经历这种被绝望瞬间掏空的时刻!那该死的东西!
“唔……”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哽咽,从她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香奈乎猛地吸了一口气,被褥下的双手拳头攥得更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甚至轻微地颤抖起来。
那股积蓄已久的火焰,混合着对兄长伤痛的感同身受、对自己无力的愤怒、对造成这一切的鬼的刻骨仇恨,如同熔岩般在她胸腔里翻腾、冲撞!
她不只是在痛恨那只鬼,更是在痛恨那时的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兄长被重伤,却无法及时赶到,也无力抗衡敌人的自己!
“兄长,”她突然抬起头,眼中再无迷蒙,只剩下如同淬炼过的精钢般无比锐利的光芒,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撕裂寂静的决绝,“我一定会变强的!绝对!!”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发出的誓言,狠狠掷在地上。
“我不想……再有任何一次,”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因为强烈的情绪而微微发颤,却又无比清晰,像是在用刀将这句话刻进自己的骨髓里,“只能站在后面……看着你,看着姐姐,看着大家挡在我面前!我不想只被保护!!”
月光似乎都被她眼中燃起的火焰灼亮了几分。
她直视着雪烛,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执着。
“我想变强!强到可以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战斗!并肩!!”这是她深埋心底许久,此刻终于大声宣告出来的渴望。
不再是追随者,不再是被保护者,而是一同挥刀的伙伴!她想用自己的剑,守护住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雪烛被这突如其来的誓言震撼了。
他看着香奈乎,她小小的身躯在月光下似乎笼罩着一层微光,那双总是带着朦胧或安静的紫色眼眸,此刻燃烧着如此炽热、如此坚定的火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那份为了守护而渴望强大的心情,那份不愿再成为累赘的决心……他太熟悉了,曾在无数同伴眼中看过,也在自己心底深处激荡过。
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冲刷走了之前叙述带来的冰冷与沉重。
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骤然被利剑般的阳光刺破。
他看到了少女心中破土而出的、名为“守护”的嫩芽,正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迅速拔节、生长!
他笑了。
不是惯常那种温和的、带着些许距离感的浅笑,而是一个真正的、饱含欣慰与赞赏、驱散了眉宇间阴霾的明朗笑容。
“香奈乎……”他声音里的沙哑被一种温暖的、如同大提琴低音般的音色取代,“你已经很强了,真的。”
他语气笃定,目光温柔而充满鼓励地看着她,像在看一株饱经风雨却倔强盛开的倔强花朵。
“想和我站在一起战斗?”雪烛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对未来的确信,“那一天,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他并非只是安慰,而是真的看到了她身上蕴藏的、亟待彻底爆发的潜力。
“只要坚持你现在的道路,不要迷失,不要放弃。”
“嗯!”得到了兄长肯定的香奈乎,用力点了点头,脸上终于绽放出今天以来第一个真正轻松、充满希望的笑容,如同在冰天雪地里乍然开放的暖色花朵,瞬间点亮了昏暗的房间。
那笑容里,是对兄长信任的感激,更是对未来道路的无限决心。
得到了允诺,心满意足的她,终于安心地合上了眼帘。
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疲惫如潮水般涌上。
在兄长身边,嗅着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淡淡药草味混合着阳光般的暖意,困意迅速席卷了她浓密的睫毛。
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的弧度,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
雪烛看着瞬间入睡的香奈乎,失笑地摇摇头。
这丫头……刚才还那么气势汹汹地发誓,转眼就睡得毫无防备。
他轻轻将被她拽到胸口的被子向上拉了拉,盖住她瘦削的肩膀,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烛光在她恬静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影,那份宁静是今夜最大的慰藉。
时间在无声中悄然流逝。夜更深了,窗外的虫鸣似乎也平息了许多。
雪烛也有了困意,就在他也意识模糊之际,纸拉门再次被无声无息地拉开。
带着一身夏夜凉气和药草清香的蝴蝶忍回来了。
她处理完最后的药方和研究笔记,轻手轻脚推开雪烛房间的门,本想查看一下他是否安好,结果映入眼帘的画面让她瞬间愣在当场。
——月光洒落,香奈乎像只守护主人的小兽般蜷缩在地铺上,枕着兄长的床沿,睡得正沉。
而她的兄长雪烛,也靠着枕头似乎入睡,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搭在床边,距离香奈乎的头发不过寸许。
忍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有惊讶,有瞬间的了然,随即是浓浓的不认同。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香奈乎眼下尚未褪去的青影。
明天!香奈乎还有重要的追踪任务!需要极其敏锐的观察力和体力!而现在……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
像一阵风掠过平静的水面,蝴蝶忍悄无声息却极快地来到地铺前,弯腰,动作干脆利落地用被褥将熟睡中的香奈乎从头到脚包裹卷起来——那手法熟练得像是在打包什么易碎品。
然后,毫不费力地将整个人形“卷饼”轻轻松松地扛到了肩上,动作稳定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唔……”被移动的香奈乎似乎有所察觉,在忍的肩头发出极轻地梦呓。
“嘘……”忍在她耳边用近乎气音低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管教”,“……回你的鸟笼去睡,香奈乎。”
她扛着毫无反抗能力的香奈乎,如同扛着一捆轻飘飘的稻草,脚尖一点,像一只真正的夜蝶般轻盈地飘出了雪烛的房间。
离开前,她瞥了一眼似乎有所察觉、微微皱眉但并未醒来的雪烛,嘴角无奈地勾了勾,轻轻带上了纸门。
房间再次陷入寂静,只剩下窗外断续的虫鸣,和空气中似有若无残留的、混合着药香与少女清甜气息的微妙暖意。
雪烛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归于沉睡。
而隔壁房间里,蝴蝶忍将被褥卷轻轻放在香奈乎整洁的床铺上,看着少女因被打扰而略显不满地在被子里蹭了蹭,然后重新陷入深眠的样子,才无奈地摇摇头,替她掖好被角。
她站在床边片刻,月光勾勒出她纤细而坚毅的轮廓,眼神中交织着责备与深沉的温柔。